石室内, 俞幼悠蹲在地上仔细地用灵力给妖皇检查伤势。
端坐在石椅上的中年男子自然而然地把手递了过去,俞幼悠盯着他看了会儿,思忖片刻后, 抠搜地从芥子囊里摸了一粒糖豆放在他掌心。
妖皇皱眉,依然摊着手。
俞幼悠捂好芥子囊,警觉道:“我也不多了。”
妖皇握住这粒糖豆,提醒她:“你先前为我诊治不是都要牵着我的手吗?”
“那是凡间的大夫才这样诊脉, 我可以用灵——”
俞幼悠的声音忽地止住,她想起来了,先前妖皇还是大狼的时候,她为了安抚尚未清醒的野兽,每次都像哄踏雪似的握着它的大爪子喂它吃药。
她看了眼对面端坐着的长者, 最后还是没多解释什么,默然牵住了对方宽大的手。
虽然不会诊脉,却还是像模像样地用灵力探查着妖皇的伤势。
俞幼悠:“你伤势未愈,若是化形很困难的话就不要勉强,眼下有乌前辈和百里前辈在妖都,你不如回云中山脉好好养伤,我到时候会给你带药回来。”
前半句话让人听得熨帖, 然而到最末的半句时, 妖皇皱眉:“你的亲族皆在妖都, 还要去哪儿取药?而且你不过一只幼崽——”
在妖族, 越是强大的血脉越难拥有子嗣, 像高龄如白宁那样的七十岁妖修在他们族中都是年轻人, 甚至称得上是“少年”,至于俞幼悠这中十多岁的小孩,的确称得上是幼崽了。
“妖族的药道始终不如人族, 我尚未习得大道,总该回去继续修行才是,年少珍贵,更不该荒废。”俞幼悠认真回答。
妖皇握紧了手中的糖豆,要换成其他的崽子说这样的话,他定要大感欣慰夸一句“这等有志气的崽子才是我妖族好儿女!”
但听到俞幼悠这样一说,他立马就想起乌未央说的那些事。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差点活生生饿死,俞幼悠在人族的日子过得远非“不好”二字可以概括。
俞幼悠一眼就看穿妖皇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我在人族虽无亲人,却有睦邻挚友,亦有师长同门,他们都很好。”
俞不灭的弃养也好,记忆中那些人对她的恶意也罢,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小巷子中的鸡蛋面是真,丹鼎宗的同门情谊也是真。
她断然不会和俞不灭那般,因为见了一丝瑕疵便砸碎整个瓷瓶。
正如月有圆缺天有阴晴,若不敢正视灿灿烈日,那便将永陷长夜,此生也只配苟活在阴沟中。
妖皇很不爽,但是毕竟是敢逆天飞升之人,即便失败了,也证明他绝非是畏缩不前的人。
所以不舍自家小狼崽子,妖皇还是没出言阻止。
等到俞幼悠离开后,他松开手,盯着已经化作齑粉的糖豆瞧,紧锁的眉头也逐渐松开。
哼,小崽子还是很心疼自己这个外公的,说那么多,最关键的不还是那句“给你带药回来”?
她还是一只幼崽,就已经知道要努力修习医道帮外公炼药治病了,对了,每次看病还会拿点心喂他,要知道白狼小子可一粒也没吃到过。
妖皇哼了一声,仰头一把将糖豆粉末倒进嘴里。
不过,还挺甜。
他兴致极好地唤来乌未央:“你先前才讲到小崽子跟你们一起从雪原回来,因为她掉毛所以怀疑上她的身份,现在继续说说看,她是怎么进的云中山脉来见我的?”
肯定是听到外公重伤担忧不止,所以毅然决定主动暴露身份吧?
乌未央沉默片刻,随即老实回答:“我答应把我的功勋值全付给她做药费,她就很高兴地说介绍个医道天才的朋友来替您医治,结果她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她自己。”
“……”妖皇突然笑不出来了。
乌未央虽然有同族亲友,但是自小就是被妖皇教养长大的,这鸟打小就不会对妖皇撒谎。
于是她如实地把俞幼悠干的缺德事全抖出来了。
当听到俞幼悠对外的称号一直是“秃狼部落秃大师”时……
妖皇倏然站起,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了。
正打算说俞幼悠好像一直把尾巴缠在腰上的乌未央:“……”
*
俞幼悠已经彻底忘掉自己干过什么缺德事了。
她飞快地冲回宝库之中,结果发现里面的队友们还在犹犹豫豫地挑拣,就连启南风和苏意致都不例外,两人眼巴巴地盯着宝库中的一株药材看。
兴许是因为各大部落的药师们这几天很忙没空去挑药材,所以这株药材居然品相完美,更重要的是,它居然是极少见的五品灵药!
俞幼悠走到他们身边,纳闷道:“你们要是想要就拿啊!”
“那不行,这可是五品药材,当初在黑市里拍卖足足卖了好几百万灵石,就算妖族这边药材比四境便宜,咱们也不能这么贪心。”启南风表情有点凝重。
苏意致艰难地把想伸出去的手给按回来,依依不舍低声道:“南风说得对,虽然花的是你亲戚的钱,但是咱们不好太过分……”
俞幼悠沉默了片刻,最后利落地把那株药材给取下来了:“不是说了我亲戚就是你们亲戚吗?怎么现在还客气上了。”
“那不行,而且你和大狼只是远亲,不要这样……”
俞幼悠莫名地看了他们一眼:“谁说我跟它是远亲了?”
苏意致如实答:“你俩的样子一看就很远,大约就是狼和狗那么远。”
俞幼悠毫不客气地踩了苏意致一脚,利落地把那株五品药材收好。
“我们长得不太像是因为我爹是人族,大狼是我外公,亲的。”
启南风和苏意致的嘴逐渐张大,而后发出了诡异的打嗝声。
他俩受到了冲击。
苏意致直勾勾地看着俞幼悠,发出了灵魂拷问:“也就是说……你爹是人族,你娘是妖族?”
俞幼悠点头。
启南风的思绪开始发散,他沉吟道:“人生的叫人,妖生的是妖,那么人和妖结合生下的是——”
“人妖!”苏意致这个大聪明马上就分析出来了。
俞幼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俩。
要不是知道修真界还没有“人妖”这个说法,这个词汇在两个损友的脑子也无特殊含义,她可能真的要当场摸丹炉砸死他们了。
她深吸一口气,纠正说法:“是半妖,半人也行,总之别叫人妖或妖人。”
但是另外两人很快就从人妖和半妖的区别上转移注意力了,他们眼睛放光地看向俞幼悠,将她上下打量。
启南风:“所以白宁猜中了,你真是妖族的小殿下?”
“嗯。”
苏意致:“所以其实这个宝库你想拿什么都行?”
俞幼悠迟疑了一下:“那不行,还是得拿功勋值来换……不过乌前辈欠我的功勋应该能拿下这里大部分的法宝了。”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一声不吭,开始疯狂地席卷药架上的药材,将它们通通往俞幼悠的怀里塞。
“牛长老让你多带点妖族的药材回去!”
“我们还有很多新药方没有尝试!”
“我们很害羞的,不好意思拿你亲戚家的药材。”
“但是你自己拿就不一样了!”
俞幼悠:“……”
最后她又把自己那枚可以保鲜的空间戒指塞得满满当当才离开了宝库,一出来,其他人全都在门口喜气洋洋地等着了。
俞幼悠挺好奇:“你们选了些什么?”
狂浪生拍拍自己的盾牌美滋滋道:“我又选了块晶石,回去就给它镶嵌上!”
赵光霁抱紧自己的宝剑眉飞色舞:“我选了块矿石,回去就接着淬剑!”
御雅逸亦是激动难耐地摸着踏雪的脑袋:“我又给踏雪换了副红色铠甲,到时候它可以和金色那副替换着穿。”
俞幼悠:“……”
算了,你们这辈子就抱着自己的宝贝过吧。
*
接下来的几日,妖都风平浪静,剑修盾修们各自去锤炼自己的宝贝了,御雅逸也去训虎了,丹修三人组便窝在石室里蹲着研究那些新药材。
“这里用摄心草的茎叶应该会比用根须好……”
正探讨着的时候,俞幼悠的传讯符亮了亮。
她拿起一听,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在云中山脉等你。”
俞幼悠头也不抬,另一只手还在翻找药材,随口问:“等我做什么?”
百里空山沉默片刻,提醒:“学习基本的做妖技巧。”
俞幼悠的手一顿,才想起自己好像是拜托了百里空山教自己变身,但是要是没记错的话,好像当时妖皇说了他要亲自教自己?
听到俞幼悠的疑问,那边的百里空山语气平静道:“陛下太过兴奋,昨夜来回练习化形上百次,妖力耗尽引发旧伤,眼下暂时变不回人形了。”
话音刚落,那边突然传出凶狠的狼嚎声,紧接着又是百里空山的一声闷哼。
“……”
俞幼悠揉了揉额角:“行,我马上就过来。”
启南风和苏意致马上转头:“你要去哪儿?怎么都不带我们了?”
她把药材收好,没打算隐瞒:“我要去练习妖族的基本技巧,你们要去的话一起。”
说实话,她很乐意带上两个好友一起接受妖族的特训,先前被妖皇训练俩月后,启南风和苏意致虽没狼崽子那么勇猛,好歹也堪比狗崽子了。
方才还坐直的两个少年微妙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想起先前被妖皇一次又一次叼着丢下瀑布的惨剧,于是他们立刻转变口风。
启南风认真地抱出厚厚一本册子:“小鱼你且去吧,我的药材手札尚未整理好,今夜可能要通宵了。”
苏意致也忙碌地开始计算药方的配量:“咦不对,这儿可能要再加点药量……唉好想陪小鱼,可是好忙啊。”
俞幼悠:“……”
两个损友不陪同,她只能独自前去云中山脉了。
百里空山依然在那处瀑布底下等着她,不同的是这次他变作了狼形,而身边还蹲了一只优雅的银色巨狼。
看到俞幼悠望过来,妖皇若无其事地抬起爪子舔了舔毛,好像那只引发旧伤变不回人的狼不是自己。
俞幼悠瞅了一眼,在百里空山的手上看到了两排齿痕。
“它咬你了?”
妖皇微微眯眼盯着百里空山,后者依然不给他留情面:“是,陛下记恨我说了实话。”
银色巨狼当即咧嘴露出利齿,然而俞幼悠敷衍地揉了揉它的耳朵,语气不善:“别老欺负百里前辈,他为了给你寻药受了很重的伤。”
受了伤的百里前辈身形清瘦地立在不远处,雪白的狼尾低垂在脚边,苍白修长的手亦垂在袖口外,上面还留有齿痕,疏冷的眉眼被垂下的发遮掩了大半……
但是巨狼确定自己看到他的唇角向上扬了扬。
可恶!在人族待了十多年后的白狼崽子也变得和人族一样奸诈可恶了!
俞幼悠不知道自家外公为什么又开始不耐烦地用尾巴卷着石头乱砸了,她径直走向了百里空山。
“百里前辈,那就麻烦你了。”
百里空山轻颔首,不冷不热地传授着要诀:“其实妖族在化成人形后的衣物,都是由自身皮毛或鳞甲所化,而特殊的防具则是加入自身的神识炼化,所以收放自如。”
俞幼悠看了眼百里空山身上的雪白长衫,若有所思:“难怪我来妖都一年多了都没见到乌前辈他们换过衣服啊……”
还以为是妖族不拘小节或者比较节约,原来那是人家的鸟毛变成的衣服。
百里空山讲解着该如何用兽毛化作衣服,而后将手伸向俞幼悠:“拉好。”
后者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到了他微凉的掌心中,睁着一双圆眼认真地瞅着他。
百里空山:“……”
那边的妖皇见到这一幕后,又开始暴躁地甩尾巴砸石子过来了。
百里空山侧身躲过那边飞袭来的石头,换了个说法对俞幼悠道:“拉好衣袖。”
俞幼悠不觉尴尬,飞快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次百里空山特意放缓了化形的速度,俞幼悠能够仔细地察觉到手中拽着的衣袖逐渐变得更加柔软毛绒,最后变成了一攥绒毛。
俞幼悠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已经变成了优雅端坐的一只白狼,不过它巨大的前爪还高高抬着被她抓在手里。
说实话,这个样子……
真是像极了正在乖巧握爪的大狗。
俞幼悠压下心中古怪的念头,对着白狼坚定地点点头:“我看会了!”
片刻后,站在原地憋得尾巴毛都炸开的俞幼悠的脑子表示“眼睛会了,但是脑子还没会。”
百里空山不得不又当了好几次的大狗为她演示,好在俞幼悠的领悟力不错,在琢磨了良久后,又慢慢地尝试了几次,总算是勉强地用自己的毛化出了一身白底银边的裙子。
然而一直默默在边上盯着的妖皇突然开口:“嗷!”
还在尝试着练习化回狼形的俞幼悠头也不回:“听不懂,说人话。”
妖皇:“你化出的裙子后摆为何有个大洞?这莫非是人族近年来的新癖好吗?”
恰好这时俞幼悠成功地从人形变回了狼形,那条银色的尾巴摇了摇,无毛的尾巴尖分外醒目。
狼崽子别过脑袋瞅了瞅自己的尾巴,好像有点郁郁寡欢。
妖皇现在知道为什么裙子有个洞,不需要俞幼悠再回答了。
倒是百里看了看她的尾巴,淡淡开了口:“没关系,眼下你人族血脉和妖族血脉相冲,自是难以掌控,再过几年就好了。”
俞幼悠蹲在原地仰头看着比自己大许多的圈的白狼,好奇问:“说起来你尾巴这么大,在云华剑派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藏起来的?总不可能跟我一样缠在腰上吧?”
要知道云华剑派可是有一位渡劫境的掌剑真人,即便他现在寿元将近常年闭关,但也不应该糊涂到察觉不出百里空山是个妖族。
而且俞不灭早就怀疑百里空山是妖族卧底了,为何迟迟都没完成“当面揭穿反派真面目,当众打脸”这一流程呢?
妖皇和白狼同时将视线落到了小狼崽子的腰上,表情都有点微妙。
一阵凉风吹过,漫天的狼毛飞舞。
白狼不露声色地呼了一口气把飘到自己鼻尖上的一根狼毛吹走,而后垂下狼首,与俞幼悠的眼睛对上。
“我可以变成完全的人类,也可以变成彻底的妖族,因为我也是半妖。”
俞幼悠明显有点懵。
她听得有些愣,原以为百里空山是有特殊的功法能把毛耳朵和尾巴收回去,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由。
他居然也是半妖!
来到妖族后,俞幼悠才知晓半妖究竟有多罕见,因为妖族的血脉便是由强大的那方主导,比如天狼一族和其他任何一个妖族结合,诞下的子嗣定是血脉更强势的小狼崽子,就算和狗结合,生下的都不可能是狼狗。
能诞下半妖,便说明那两中血脉势均力敌,谁也压不过谁。
通常来说,都是弱小的人类和同样弱小的妖族才会产下半妖,而这样弱小的血脉也注定孩子承受不了血脉反噬,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活不过几天。
照百里空山的兽形看来,他的人族血脉应当也很强,却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位龙傲天血脉了……
那边的妖皇摆着尾巴,冷哼一声:“它当初被我捡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血脉反噬,浑身都是血,居然还是一声不吭,我差点以为自己捡到只死掉的红狐狸崽子。”
也正是因为先前养过一只半妖幼崽,所以妖皇更清楚半妖能活下来长大有多不容易,看向俞幼悠的眼神越发爱怜。
俞幼悠愣愣问:“那你的血脉反噬……”
血脉反噬都是一次比一次严重,按照这样推算来看,百里空山的血脉反噬怕是该厉害到六品灵丹也救不回来的地步了吧?
白狼柔软的耳朵动了动,它解释道:“当你能自主地掌控两中血脉的时候,它们自然不会再互起冲突,届时你便可以随心变成纯粹的人族和妖族。”
俞幼悠若有所思:“最近的几次血脉反噬中我的确在尝试着操纵两中血脉……”
尝试的结果就是她现在能够变成狼形了,尽管毛有点秃,个子也略微小了些。
不过照这样看来,好像把尾巴收回去变成完全的人类,也不是问题?
俞幼悠蹲在瀑布边上陷入了沉思,先前她身上的龙傲天血脉其实一直都略压了天狼血脉一筹,所以她出生时并非是小狼崽模样,而是人形多了条尾巴而已。
后来每次变成狼形,她都在操纵着妖族血脉支棱起来,要是反其道而行呢?
后方的两头巨狼都没有出声,它们选择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的那只小狼崽子。
云间山中的雾气被日光晒得逐渐稀薄,而后盛光转弱,在天边映出暮夏的火烧云。
地上的小狼崽早就变成了人形,裙子后摆依然有个大洞,那条细小的尾巴垂在脚边,很可怜的模样。
在天色越发黯淡时,白狼的耳朵动了动,低声呜了一嗓。
妖皇听懂了,它说的是俞幼悠的尾巴在缩小了。
它眼睛一亮:“你当年是多大才领悟来着?”
白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前方纤瘦的背影上,过了良久,在妖皇拿尾巴卷石子砸它脑袋时,才缓声回答:“十七岁。”
“呵,果然还是我们家小鱼要强些,她这才十六岁!”
白狼头也不偏,声音轻飘飘地落过去:“陛下,小殿下今年十五。”
妖皇:“……”
好在俞幼悠并未听懂那两只巨狼低沉的狼语。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七窍皆渗出鲜血,在暮色中显得尤为骇人。
然而俞幼悠却依然死死地撑着,沉默而坚决地同自己体内的两族血脉争斗。
它们要互相厮杀,她偏要将强硬地操纵着它们融合。
她不要继续受它们的摆布,亦不想继续屈从于血脉反噬的痛苦之下,每月睁开眼时都要悄悄问自己,下一次的血脉反噬能不能熬过去。
她本是主,绝不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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