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正常的对于魔物的知识来看, 也不是没有跟小黑触手长得相似的魔物。
至于神话生物这一选项……阿诺因的确在脑海之中思考了一下,大部分的神话生物都非常具有压迫力,譬如当初降临的梅尔维尔, 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异样,而这只黏糊糊的小触手不仅又小又萌, 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无害的气质。
尽管那些比较像触手的魔物都是海洋物种, 出现在巫城的几率很小,但也不是没有。譬如灵院的召唤巫师们就很有可能召唤出来。阿诺因采取了比较普通正常的思考方式, 不过某种特别的直觉和预感仍旧影响着他的判断和情绪, 他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就算到了适合放生,可以顺着管道离开阿林雅的最佳之地, 这个小触手也是黏黏腻腻地赖在他的手腕上。对密林藤蔓丛生的绿化角落没有丝毫兴趣。
阿诺因抬手将环在手腕的一截向下扯了扯,被对方张开了嘴一口含住, 里面的舌头一片湿冷, 温度很低。他合拢两指揪住小触手的舌头,略微蹙了一下眉:“松口。”
它眨了一下眼睛,圆润的大眼睛里面溢出一种不甘愿的情绪, 然后在阿诺因的注视之下,它睁着这只眼睛, 迅速地溢满了湿润的……呃, 漆黑的液体。
……流泪也是黑色的么?小触手委屈巴巴地流泪,这像是它学会的最有人类特色的表达方式, 但它显然细节不足,黑色的眼泪跟它的躯体完全融合, 再加上它原本就一身黏糊糊的液体,根本难以辨别。
人类的表达方式总是跟其他生物有所区别的,还有很多类人生物也是如此。人鱼落泪时流淌的是一捧珍珠, 高傲的精灵不愿意将柔弱一面展现人前,就连梅尔维尔那种恶魔,由于熟知人类特性,也被感染了以泪水欺骗、取悦别人的坏毛病。
到了眼下这个情况,连混沌的一部分都遭受了人类表达文化的冲击,神话生物的地位岌岌可危。
阿诺因不为所动,认真地道:“把嘴松开。”
小触手还是不太愿意。它失落地垂下头,半含半咬着阿诺因的手指,然后尖锐的牙齿磕在巫师细腻的皮肤上,碰出一片淡红的痕迹。但小触手毫不知足,甚至在它的认知当中,阿诺因,亲爱的阿诺,就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他的血液、皮肉、骨骼、内脏……他的才华、能力、智慧、温柔……以及他认为屈辱柔弱的过去、痛恨挣扎的曾经、冒着风险的抉择……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
包括阿诺因此刻的拒绝,还有他注视过来的目光——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呢?邪神从不委屈自己,祂对信徒的所有克制和人类意义上的珍爱,在某种程度上仔细辨别,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不会失去他。
而小触手显然没有这么高级的自制力。它不仅没有松开嘴,还贴着阿诺因的肌肤扩张蔓延,在没有展现出任何危险和侵略性的同时,它像是能够无限延展的一种物质般,将阿诺因整个人都拉扯住、环绕住,拽进树影的深处。
连一只路过的鸟都没有鸣叫,这里太静太暗,周围的影子都随之起舞,所有的黑暗、冰冷、恐怖,都成为了触手最喜爱最滋养的温床,它——这时已经彻底醒来,祂的意志狂涌如潮水,祂要包裹住阿诺因,要驯养他、占据他,融化在他的身体里。
树影周围攀爬着细密的藤蔓,它们随着风而颤动,那些枝叶上都沾染上了乌黑的潮水痕迹。
阿诺因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危机感升起的太慢了——非常奇怪,如果是其他情况,名声赫赫的奇迹先生绝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但事实就是如此,当他回过神时,连呼吸的频率都被这种跟梦里一模一样的物质、生物完全捕获,祂连呼吸的步调都不愿意放过,粘稠而冰冷的东西贴着他的肌肤,眼前几乎没有什么视野可言,而且周围的灵竟然也脱离他的指挥界限,被驱散一般怯懦地散开。
……禁魔。
有时候,这些触手分裂出眼睛和嘴时,全凭能力和意志。这个常年受制于主意志调控的思绪远没有本体更严谨、更规整,祂混乱、失控、挣出条条框框,祂甚至想要有更多的舌头去舔对方,尽管人类对爱意的表达不止于亲吻。
小触手学得还不够。
可对比某个从开始就偏离道路了主意志来说,祂学会的东西又多得太多了,且远远没有实践的机会。对于邪神来说,最安全的存活方式就是让最自控最自律的一部分思维成为主导,而像祂这种跳脱混乱,无法理解的思路,很难拥有成为主导的机会。
除非凯奥斯想要再次自毁、再次重组,而每一次自毁和重组,中间都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力量。当世上没有混沌存在时,这可怕的空白期里,连诸多成熟的种族都会受到规则变化的莫名影响,造成大量的种族更迭、王朝更迭、大量的血腥事件……具体缘由,暂时无法探明。
阿诺因觉得很呛,他有一种类似于溺水的感觉,这种溺水感是虚无的、全无着落的,只能感受到极沉浓的空旷和麻木,就在这感觉越来越浓重,几乎狠狠地撞入他脑海时,忽然有一股极强烈的力气把淹没着他的部分撕扯了下来。
用撕扯或许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种介于“接纳”和“训斥”之间的行为。漆黑的液体在对方的掌中如同玩具,阿诺因被宽阔的怀抱接住,手臂环过一侧,将他拢在树梢晃动的影子之下。
一股熟悉至极、刻入骨髓的微冷气息传达过来,很淡,同样是某种近乎于虚无的感觉。但阿诺因认为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气息,所以便能从这淡得不可思议的、恍若冰水的味道里认出对方。脱离了一片粘稠的簇拥,换上热切、滚烫、跟冰冷的呼吸交替倒错的温度,耳畔敏感的肌肤被乍暖还寒的空气刺出鲜艳的红。
阿诺因伏在他怀抱里,没有睁开眼睛。
他被夺去掌控权的五感、呼吸,还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调停正常,只剩下清晰的思路不停地旋转。阿诺因的手指搭在对方的肩膀上,这只手上全都是被小触手的尖牙咬出来的、斑斑红点的痕迹,软软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
过了好半晌,阿诺因才重新找回自我,他慢慢地眨了几下眼,望着凯奥斯另一个手臂化成的流动黑色液体,以及从液体里纷纷冒头的触手们,他的表情凝固了半秒,竟然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风声拂过树影婆娑。
“……凯。”
“嗯。”凯奥斯道。
“……原来是你啊。”
凯奥斯无法判断这句话的复杂意义,他见到对方的神情里突然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这很难判断,在刚刚风声树影都停滞的半秒里,阿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是我。”凯奥斯言简意赅地承认,那些混乱没有章法的液体都被祂艰难维持住稳定,并一丝一毫都不落地收敛了回去。凯低下头轻轻地蹭了蹭阿诺因的颈窝,浅金的长发从对方单薄的肩头滑落,与一片浓黑交叠、缠绕、再缓慢地拥紧在一起。
“你怎么……”阿诺因纵容地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点很轻的笑意,“你怎么是这样的?”
“不喜欢吗?”
“倒也没有。”阿诺因道,“我觉得也好。”
无论是根据常理、还是根据人类文化来说,凯奥斯都认为这样回答非常不对劲,他注视着对方,语气迟疑地问:“也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只有我了,凯奥斯。”阿诺因望着他道,“没有人类,没有类人生物会跟这种生物……嗯,怎么说呢,不会有人跟你共情,把你当成同伴,他们只会崇拜你、信仰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生命,而且据我所知,神话生物本身大多都是互相排斥的,祂们不会理解你、帮助你。你只有我,懂了吗?亲爱的凯。”
凯奥斯沉默地看着他。
“我会跟你共情,我会把你当成同伴,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达成你的愿望,我会想要给予你我很多很多感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阿诺因说得耳根微红,但他还是难得地、坦率直接地说了下去,“凯奥斯,只有我能这么对你,会变成液体的……”
“怪物。”凯奥斯道。
阿诺因却没有说出来,他不愿意赋予别人这样的称谓,但非常矛盾的是,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任何一个词汇比这还要贴切。
两人对视了半晌,在这无声的交流之中,阿诺因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慌乱。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偏开视线后续补充道:“我不是说觉得你只能跟我在一起的意思……”
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凯奥斯想,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对方一下,企图采取人类的表达方式,语调平和低柔地道:“好,我懂了。”
“……什么?”阿诺因经常败给对方的网络延迟。
“只有你。”凯奥斯格外认真,“我只能跟你在一起。”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凯奥斯不厌其烦地平静指正,“你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你当然还可以选择别人,但是我才是最好的……”
当初那个自卑又柔弱的废物实验品,竟然也会理直气壮地说出“我才是最好的”这样的话了。这改变的确是天翻地覆,有时候摧毁一个人只需要一句冷酷的宣判,而拯救一个人,令他鲜活、令他自信,却需要长久的保护和爱。
凯奥斯不知道什么是人类的爱,但他已经宛如履约般如此行使着自己“爱”的权利,保护了对方很久。
他确实是一位守护神。脱离了神性的,摆脱了观察者视线的,一位最温柔的守护神。
无论阿诺因怎么为自己的言辞添油加醋,伪装得体面优雅,都躲不过对方平静纠正的话语,最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被纠正了过来,鼓了鼓脸颊,认命式小声道:“好吧,只有我,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最后不忘强调:“这可是你说的!”
凯奥斯迟钝地消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
那天晚上两人从偏僻无人之处一路走了回去,当阿诺因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擦头发的时候,全程眼观鼻鼻观心躲在角落降低存在感、但却丝毫没有落下任何细节的梅尔维尔慢吞吞地蹭了过来,小恶魔探出头,极小声地道:“阿诺爹地。”
“嗯?”
连语言习惯他们两个都越来越像了。梅尔维尔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偷偷地问:“凯奥斯爹地的本来面貌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你不觉得,祂长得很……就是……很奇怪吗?”
阿诺因仔细思考了一下,摸着下巴道:“你不说我还没感觉到,是有点奇怪。”
梅尔维尔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他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严肃道:“阿诺爹地,神话生物的本来面貌都会比较奇怪的,而且你不觉得祂的那个触手,有一点变态吗?”
“好像是有一点。”
“对啊对啊!”梅尔维尔为那些能掐死自己的触手感觉到恐惧,“爹地——”
“但是也很可爱啊。”阿诺因道。
梅尔维尔的脸色僵住了。
“长成那样也不多见。”阿诺因语气认真,“就是湿漉漉的,我洗了很久澡还感觉残留着一些触感。”
梅尔维尔麻木地缩回头,喃喃道:“……你也有点变态。”
这个家只有他自己是个正常孩子……不,正常的深渊恶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可爱啊,你们两个都好可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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