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容离脚步一顿, 这肩上搭着的手明明轻飘飘的,却好似有千斤重,把她给摁得走不动路了。她朝剥皮鬼使了个眼色, 令它在此处守着。
“姑娘莫不是听错了,这、这深山野岭的, 可别往外边走了, 若是冒出个什么猛兽来, 可如何是好。”小芙哆嗦着说,一边翻找起火折子,催着白柳和空青:“快把火生起来, 生了火, 就不会有豺狼虎豹过来了。”
空青有条不紊地捡了些木头过来,在远处堆在了一块, “就在这生火吧。”
小芙走过去,手忙脚乱地把火折子放在这木堆上,紧张道:“这样真能生起来么?”
远处那女子哭泣的声音似有似无,山中风声大,倒有几分像山风呜咽。
容离听着奇怪,总觉得像是在引她过去。
小芙左右张望, 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走远, 忙不迭喊道:“姑娘别走远了!”
哪知容离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子瘦条条的, 走起路来脚步虚浮,就跟在飘一样, 一双眼还黑沉沉的,衬得这面色越发苍白,不像活人。
小芙匆匆站起身, 作势要追上去。
白柳自下了马车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抿着唇挺直了腰背,一副雨打不动的模样,余光斜见容离走远,才深吸了一口气喊:“姑娘去哪啊?”怕得不成样子。
三双眼齐刷刷朝容离望去,一个个俱是紧张得脸都白了。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侧,也不拦她,这丫头腿长自己身上,想去哪儿便去,哪是她拦得着的。看见那三个婢女齐齐回头,她嘴角一扬,冷淡地哂了一声,“你也不怕她们觉得你撞鬼了。”
自打又活过来一世,容离撞鬼的次数还少么,闻言只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去看看。”
“也不怕看出事。”华夙冷着声。
小芙哆哆嗦嗦,“姑娘去看什么呀。”
容离声音太轻,好似要被风声掩埋,“听见一点声音,有些古怪,去看个究竟,夜里也好睡得安心。”
三个婢女屏息静静听了一阵,可除了这风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堆枯枝还真燃了起来,忽地噼啪一声响,一个火星子陡然燎高。
小芙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问:“姑娘听见什么了,若、若不我去看,姑娘待着就好。”
容离摇头,语调轻柔,“昨夜之事还未将你们吓着么,这还敢跟我。”
“胡说什么,自家姑娘都不跟,咱们还能跟谁?”小芙忙不迭开口。
白柳是吓得是说不出话了,眼珠子都给瞪僵了,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了石头。
只空青站起身,朝容离走了过去,“既然姑娘想看,那我和姑娘一道。”
容离哪想带什么丫头过去,这若是撞了鬼,她连自己都顾不得,更别提身侧的丫头了。
这祁安地带当真鬼气浓重,山林里阴风阵阵,时不时便刮来几缕鬼气,可只见鬼气,却不见鬼影,多少不应当,此时冷不丁传出点儿女子的哭泣声,分明就是想引她过去。
容离思来想去,轻点了一下头,“看一眼就回来。”
华夙的手还撘在她肩上,不咸不淡道:“也得有命回来。”
容离朝林子深处走,那落进耳畔的哭声愈来愈清晰,幽幽噎噎的,哭得不甚凄厉,还算得上婉转,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极话本里那勾人送命的艳鬼。
仔细一想,艳鬼兴许也还不如她身侧这祖宗艳,华夙的面色是冷了些,可眉心的朱砂和唇上的胭脂,当真丹红胜火。
华夙在她肩头上轻叩了一下,“你最好将画祟握牢了。”她还真的不拦,似是还能任着容离胡来,如看戏一般,虽是冷淡,眼中却藏了一丝兴味。
容离握着画祟,冰凉凉一杆笔哪像是什么防身的利器,可只需将其握在手里,便不知怕了。
那鬼既然来了,那她便将计就计,看看那玩意儿是听了谁的差遣。
空青依旧是什么也听不见,神色并无半分变化,林中哭哭啼啼的鬼怪若仅是想把人引去吃了,何必还挑人。
容离心都提至嗓子眼,喉头紧得不得了,虚虚地喘着气。
空青皱眉,回头望了一眼,此时走得太远了些,已连火光都看不见了,“姑娘,似乎走太远了,咱们回吧?”
容离耳畔而是鬼物幽咽,恰似泉声呜鸣,轻而幽怨。她走得不大自然,索性把搁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拿开,掌心一片冰凉,却细腻如脂。
忽然间,一股阴气追云逐电般袭面而来,狠厉阴森,直取容离眉心。
阴气来时,林间树叶簌簌作响,四处刮卷的风好似被搅成了一团。
饶是空青再冷静,此时也变了脸色。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哪见过这场面,当即抓住了容离的手臂,着急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头吧。”
哪知她的手却被拨开了,拨开她的并非容离,容离压根就……没有抬手。
阴阴冷冷的,却柔如丝绸。
空青浑身一僵,也和白柳一样,说不出话了。
华夙拨开了这婢女的手,眉心只一皱,那朝容离袭面而去的阴气登时化作墨烟四散。
容离抬手捂在眉心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胸膛下一颗心狂跳不已,她已是头皮发麻。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后,手捏在她的胳膊上,前胸近乎要贴至容离后背。她慢声淡语的唇就贴在容离耳后,“别闭眼,好好看着,省得下回还是不知怕。”
阴风大作,容离发丝乱舞,发间朱绦落在了华夙的脸上。
华夙拢紧了容离的手臂,令其抬起握笔的手,不以为意地开口:“既然如此,我便再教教你,如何擒鬼。”
擒鬼。
容离耳畔发痒,微微缩了一下脖颈,执着画祟的手被迫抬了起来,被牵着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水墨圆弧,墨迹凝在半空,好似墨汁刚被泼出,便化作坚冰,被冻了个正着。
华夙淡淡道:“十殿阎罗手中有判官笔和生死簿,判官笔一点,魂入六道,画祟虽同六道无缘,却也不输它。”
空青瞠目结舌地看着,脚下如扎了根,又恰似被虬枝困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了。
她听不见什么古怪的声音,也看不见什么诡秘之物,却看见自家姑娘挥笔时,墨汁逗留在半空许久不散。
半空中的墨汁倏然绽开,跟雾气一般。
这哪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这杆笔,哪能是寻常笔。
被华夙挥散的阴气袅袅如烟,慢腾腾迎天而上,恰似抽高的芽苗,在长至五尺高时,陡然凝出了个人形,看模样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跛着脚,走起路时,一条腿在后边拖着,身子晃悠悠的,纤长的发在身上披散开来,如密织的蛛网。她的腿在流血,每走一步,便拖出一步血迹。
空青虽看不见这鬼影,却瞧见远处泥地上有道血痕缓缓爬长,她猛地咽了一下,按捺住喉头不适,哑声道:“姑娘,咱们……”
她本想说,咱们还能走么,可眼一抬,便见容离又画了几笔。
画得分外粗糙放恣,好似只是随手画上了这几笔,越是不经意,便越是显得豪放冷静。
这一笔一划俱不讲究,怎么也不像是容离画得出来的。
空青又看容离执笔的手似是没什么劲,像是被人牵着腕子。
容离被牵着又画了几笔,她见过华夙画马车时的细致,现下一看,哪会觉得画成这样是因笔者放恣豪放。
什么放恣,分明是敷衍。
华夙牵着她的手,随意画了几笔,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牢笼。
这牢笼看模样有些像养鸟儿的木笼子,还带着个提钩。
画成后,覆在容离手背的凉意骤然离远,就连耳畔那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也退开了。
华夙站直了身,淡声道:“画成。”
果不其然,半空中水墨般的木笼忽然成形,咚一声落在了地上,足足有一人高。
若是鸟笼,合该有一扇小门,可这笼子却连门也没有,根根木柱紧密挨着,也只有虫蚁才爬得进去。
跛脚的女鬼忽地张开嘴,嘴根咧到了耳后,大敞的嘴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她整个头颅似是成了一块皮,近乎要被撕裂,待那嘴敞到不能再敞时,容离才得以看清,那嘴里边,竟藏着一张……婴童的脸。
容离陡然忘了呼吸,一时间头昏得厉害,所幸后背抵上了一只寒凉的手。
华夙抵着她的后心,不咸不淡道:“此乃养婴,妇人死后却盼腹中胎儿能活,用怨怒将腹中婴养成了鬼,这婴童便似是附生一般,将妇人五脏六腑全部吃空了。”
容离微微张着唇,察觉一股寒意拍入后背,随后双腿有了些气力,能站得稳了。
华夙又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养婴胆子比你还大,它来了便来了,就算是会魂飞魄散,也不会退。”
容离听这话总觉得不对劲,也不知是夸她,还是在嘲讽。
养婴跛着脚走来,细看才知垂在地上的那一条腿有些扁,想来是被吃空了。
容离握着画祟的手紧了紧,望着面前那木笼,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这玩意要怎么才能把迎面走来的鬼物收进去。
华夙在她身后道:“且看。”
却见养婴分外莽撞,近乎要撞上木笼时。妇人撕开的嘴里,婴孩呱呱大哭了一声,小嘴中吐出鬼气,浓黑鬼气惊雷般朝木笼撞去。
可此笼乃是画祟所成,哪是轻易能撞破的。
容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气息急促。
养婴见木笼未被撞破,啼哭得越发大声,婴孩和女子一齐哭,哭天抢地的,震得狂风四起,地上落叶枯枝全旋了起来。
断枝和落叶都快旋到天上去了,空青看傻了眼,方才眼前的墨汁蓦地消失,随后咚一声作响,好似什么东西砸在了地方,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差点被吓得就这么倒了下去,却见自家姑娘仍站得挺直,心底猜忌忽地都被证实。
看来容府走至如今这田地,也不无道理,空青心想。
旋至半空的断枝和落叶在风中凝成了一只长臂,长臂如蛇长伸,抓至容离面前。
来势汹汹,挡无可挡。
容离蓦地转身,空着的那只手冷不丁攥上了华夙的黑袍,她五指奇白,被攥住的袍子黑如浓墨。在攥住这袍子后,她缩起了肩,苍白的唇死死抿着,一声没吭。
这么一瞬,华夙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的。
华夙下意识抬手,掌心只悬在那乱枝碎叶前,便将其牢牢挡住了。
风陡然一散,凝成长臂的乱枝和落叶簌簌归地,可养婴仍在。
华夙两手撘在了容离肩上,迫使她转回身去,冰冷的手轻飘飘得捏上了容离尖俏的下颌。
容离不得不抬起头上,眼皮却仍恹恹地垂着,长睫一颤,不得不看向那口露婴孩的鬼妇。
“让你看这鬼,未教你看我,转身作甚。”华夙捏着她的下颌道。
容离只得老老实实望着前边,声轻如丝缕,“可它如何才能进得去?”
空青就这么站在边上,听自家姑娘在自言自语,毛骨悚然地屏了息。
华夙松了擒在容离下巴上的两指,又把她执笔的手握了个牢。
容离又被牵着抬了手,画祟干净的笔头毛料里又渗出墨来,她的手被迫一扬,往笼上又添了寥寥几笔,看着像是符文。
华夙道:“这是魇术,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这鬼看到的便是什么。”
容离直勾勾看着,果真瞧见那养婴好似昏了头一样,身子前俯后仰着,半晌疯了般拖着那条被啃空了的腿往笼上撞……
随后,就这么撞了进去。
养婴入了笼后又想撞出,不料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没出得来。
容离看得入神,后知后觉扣在她腕骨上的那只手已经松了。
这笼结实如山,被撞得咚咚作响,也未裂出一道缝隙。反倒是那养婴尖声喊叫着,女子额头上血肉模糊,头骨都近乎要磕出来了,如烟鬼气从其身上升起,似想化作黑雾遁形。
不想,这鬼气才刚袅袅浮出,便被这笼吞了个正着。
笼原本是木色的,如凡间那装着鸟雀的提笼无甚不同,在吞了鬼气后却隐约泛黑,木色变得斑驳起来。
养婴大哭,蓦地跪了下来,嘤咛不已,可它即便是跪下身,那阴冷鬼气也仍在徐徐不断冒出,周身似要被吸干。
鬼妇的躯壳渐渐变得苍老起来,面上皱纹深如沟壑,好似老树树皮。
大敞着的血口里,婴孩猛地缩了回去,只见妇人原还细瘦的脖颈忽地肿胀一片,分明是那婴孩钻至了里边。
细瘦的颈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近乎爆裂。
那婴孩又陡然一沉,妇人的胸腔鼓起一片,慢慢的,那鼓肿的位置换成了腹部。
容离看得愣了神,后颈拔凉一片,眼睁睁看着这妇人整个身子好似被啃得只剩下一块皮,里边发出了丁点骨头被嚼断时的嘎吱声响,那皮就这么软塌塌地盖在了地上。
不远处空青怔怔地看着自家姑娘,瞧出了姑娘面上的一丝惶恐,哑声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咱们……何时走?”
容离摇头:“不急。”
空青只好抿唇不语,见姑娘敛了惊诧,半晌才迈出半步,朝姑娘那挪。
明明是怕的,却偏偏还要过来。
容离侧头睨了她一眼,允这丫头跟来不无缘由,换作小芙和白柳,早吓晕过去了。
笼中,那妇人瘪着的皮上忽地撕了一道口子,血淋淋的婴孩露出一个脑袋。
容离闭起眼,气息气促,撞鬼是一回事,看见这鲜血淋漓的,多少不自在。
她才刚闭起眼,一只冰冷的手随即覆在了她眼前。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我还料你胆子能有多大,这就不敢看了?”
容离心里不是味,把华夙的手拿了开,又朝笼里看。
华夙走上前,垂视着笼中婴孩,那姿态甚是盛气凌人,偏偏神色冷淡疏远,“祁安活人这么多,为何偏偏跟上了这一个?”
婴孩哪能说话,只会哇哇大哭,吵嚷嚷的,聒噪得很。
华夙抬起手,五指一拢,那硕大的笼随即化小。
这笼一缩起来,里边躺着的那块人皮登时被折成了一团,其上满是褶子。
笼骨已贴至那婴孩脸上,仍在徐徐紧缩着,里边那鬼婴逐渐被勒得身子和脸都变了形。
容离一瞬不瞬地看着,隐约能猜出是谁让此鬼跟来的,她见过萝瑕几回,上回侥幸从化乌山上跑了,萝瑕一时被骗,哪成一直受骗。
且不说华夙破阵后大意现形,被鬼瞧见她进了容府。此前容府里养出了鬼婴和厉鬼,本该举府上下俱要为此埋葬,丫头们却好端端的,领了月钱便走了,分明是有谁在镇着场子。
容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祁安俱知,萝瑕身在祁安,猜出她的去向又有何难。
想至此,容离眼一垂,神色晦暗,半晌才像狐狸一样,慢腾腾扬了一下嘴角,虚弱地笑了。
被困笼中的婴孩大哭着,哭声着实古怪,好似在念叨着什么,咕呲咕呲的。
容离听不大清楚,斟酌了一阵才试探般念了出来,“鬼使?”
此话一出,婴孩哭声骤歇。
华夙不屑地呵了一声,“鬼使?她也配当。”
作者有话要说: =3=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