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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恨
    如果说龙神教导巫女的过程, 是温柔,专注,认认真真做到因材施教及时调整教学方案;那么她教育两面宿傩的时候, 就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只有教师一人沉浸其中的快乐教学。

    也许这么说多少也有些不恰当——毕竟被教育的那一个的的确确也是全身心投入其中的, 两面宿傩再怎么恨不得将态度轻慢的龙神剥皮拆骨, 从七岁开始的杀意一直沸腾到了十三岁,可直到他在那院子里渡过了六次的寒暑交叠, 他也没能弄坏那个女人哪怕只是一片衣角。

    七岁在院子里度过的第一个月,男孩因为失去了一对手臂对身体的重心把握失常, 在小莱的手底下不知道死了多少个来回才明确了反转术式的使用——然而效果仅限于愈合伤口,只不过就是让他不至于每次都耻辱至极地听着对方愉快的嘲讽一边接受她的治疗……然后再一次被她打得半死。

    两面宿傩在院子里度过的第一年, 术式终于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他扯开自己早已愈合完毕的伤口, 血脉新生骨肉重塑, 那双手臂终于得以重新回归了两面宿傩的身体, 他还记得龙女当时故作惊叹的表情, 彼时翠子习惯为她带来了城中各类稀奇玩意,其中一套折扇很是得她欢心,龙女当日折扇轻摆,只露出一双弯弯眉眼, 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做的很不错嘛~”

    ——她总是言语轻浮, 喜爱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可他记得清楚, 那也是龙女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夸奖自己。

    她合起折扇,戳了戳第一次彻底施展反转术式筋疲力竭的宿傩的眉心, 笑眯眯的问道:“想和我学‘术’吗?”

    六年来, 小莱与他说话的声音是从未变过的轻浮, 她教育自己“弟子”的道具往往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一枝花,一把折扇,几片青翠的树叶,路过田野时在路边扯下的一截藤蔓,甚至随手拿起的酒壶都能顺手把他敲个跟头半天起不来。

    宿傩再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也会痛快承认她无可匹敌的绝对强大,龙女从来不介意用背影亦或是更加毫无防备的姿态对待自己,可他没有一次的偷袭能够成功——初始宿傩还会愤怒于对方是不是看不起自己,趴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咒骂,结果下一秒就立刻被折扇敲得头晕脑胀,眼前天旋地转,只有声音如此清晰地顺着耳朵刻入大脑的深处。

    “要做坏人就做得彻底一些。”这在旁人眼中高洁尊贵的龙神大人用再自然不过的平静口吻和他说,“知道什么叫‘趁你病要你命’么?”

    她不是纯粹的善,也不是纯粹的恶。

    她甚至不符合他所知道的任何人对与神的想象,却很符合两面宿傩对神的想象。

    所以当小莱第一次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理由拒绝。

    宿傩从不否认自己对这个女人深刻入骨的憎恨和厌恶,但是这不代表他会忽略这位“神明大人”的能力,她一定是发现了的——在这么多年以来无数次的交手过程中,他几乎是贪婪地从她身上学习着所有格斗的技巧,飞速将其化为自己的东西。

    她的术法。

    她的武技。

    她与人交往时的言语方式。

    她思考问题的习惯。

    ……

    一切的一切。

    而当男孩渐渐成长为少年,甚至已经学会了放弃自己的自尊与傲慢,一心一意琢磨着如何在下一次的进攻中占到哪怕半点的便宜,她却有了新的打算。

    傩傩呀,你这样是赢不了我的。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一把折扇压住后颈按在地上的时候,龙女蹲在自己旁边,轻描淡写的开口说着。

    她兴致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称呼叫了一个又一个,两面宿傩从一开始的暴怒发展成现在的消极抵抗,很大程度上源于小莱多年如一日的坚持。

    而这一次,他莫名从这女人嬉皮笑脸的任性语气中听到了一点认真的意思。

    “要不要去学点别的东西?”

    ——于是他在十三岁开始,离开了龙神独居的院落,开始学习如何走入人群。

    他看着这群愚昧的人类匍匐在湖边,对着空无一物的神龛祈祷着什么,便也模仿着他们的行为,学习对龙女伪装出驯服的姿态。

    乖巧低下的头颅,坦然露出的后颈,看似不经意间随口叫出的“师父”的称呼……六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想要让村人对他的警惕降低到可以忍耐的范围也并非难事。

    更何况,龙神从未否认他称呼自己为师父的这件事。

    巫女太过尊重她,自始至终都只是恭敬称呼龙神大人,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原本无依无靠的孤女就是因为幼年得到了龙神的垂爱才得以在她身边修行,可她却从来没有冒进一步。

    彼时翠子已经是列国闻名的大巫女,为了替龙神打下信徒的基础,巫女极少能回到村子陪在龙女身边;而后期随着她实力见长与妖的仇怨渐深,群妖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她更是鲜少回来,生怕为龙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此,宿傩却嗤之以鼻。

    若他拥有龙女对她哪怕三分的偏爱与纵容,不要说是几个没脑子的信徒,天下也都抢下来了。

    有些东西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无师自通的天赋,在不能杀死龙女的时候,依靠她的庇护在村子里伪装成所谓的好人对宿傩来说有着别样的恶劣趣味——他惬意无比的享受着这群人忌惮敬畏又难掩憎恶的眼神和私底下窃窃私语的态度。

    仰视吧,感慨吧,诅咒吧。

    虔诚的的愚昧信徒得不到神明半眼垂怜,他这罪大恶极的忤逆叛徒却得到了神的垂青与教导。

    两面宿傩坦荡坐上了他们为龙神准备的位置。

    有什么关系?除了这群人还有谁会在乎?

    至少那个女人从不在乎这玩意。

    他居于首座,从少年至成年,身形高大已经无愧鬼神之名,他坦然坐在本应属于龙神的位置上,理直气壮地代替龙神享受她应有的献祭与贡品。

    人群之中,他惊奇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那苍老许多的女人被人群淹没了,唯独那双憎恶惊恐的眼神越过重重人群的头顶,冒犯地直视着那首座之上双面四手的年轻鬼神。

    他不否认自己那一刹那骤然生出的扭曲的愉悦,却在下一瞬瞧见女人惶恐低下头与人群融为一体,那憎恶的眼神似乎只是短暂的幻觉,忽然就又觉得所谓的执念如此无聊,连这份基于恶意滋养成长的纯粹快乐忽然也变得索然无味。

    ……什么啊。

    这女人原来是这么无聊的存在吗?

    他觉得自己留了那女人一命也算是自己的成长,龙女挂在嘴边的灵魂分配术从来没打算教过他,其他的术法倒是从不拘泥,虽然自己这么多年总是恨不得杀了她,可平日里虚伪应对凡人询问,对着她一口一个师父叫着,宿傩却也不否认有那么几句的确是真心实意。

    我今天看到那个女人了。

    嗯。

    龙神不要神社,巫女翠子常年在外,可两面宿傩喜好享受,侍奉的人便将庭院一点点修建比城主的住处还要精致华丽。

    两面宿傩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懒洋洋撑着胳膊躲在了帷幔之后的阴凉里,而龙女一如既往一席雪白无尘的白衣,站在院子里专注修剪一丛盛开的蔷薇。

    两面宿傩隔着帷幔盯着那专心致志的女人,她收起龙尾不显龙瞳,一双眼是蜜糖般甜蜜的琥珀色,他稍微倾过一点身子,稍微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

    我没杀她。

    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的小莱诧异的抬起头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的反问道,什么意思?要我夸夸你呗?

    “……”

    两面宿傩忽然就生气了。

    他走出帷幔与长廊,立在花草葱郁的庭院之中,站在龙女的身侧,影子黑压压的垂下来,为龙女手中娇艳欲滴的花朵染了一层压抑的黑影。

    小莱若是不显现龙化的外形,纯粹人类的身形在一般人类之中算得上高挑出众,对与如今的两面宿傩来说却是过于娇小玲珑;可她头也不抬走出了两面宿傩的影子,在对方恼怒想要反手抓住的时候,白袍飞卷原地只余下残影,宿傩习惯性转过身想要抵挡下一击,可在他转身的前一瞬脊椎却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疼痛——她的速度永远远远快于他的反射,小莱纤细冰冷的手掌扣住了后颈,身体失去重心,他的脑袋再一次被狠狠掼在了地上。

    “小宿,你别总是这么随随便便的发疯呀。”小莱的声音很是亲切,那一丛蔷薇随着卷起的风微微颤动着,连一片花瓣也不曾被惊扰落下。

    “就算是我偶尔也会觉得烦的。”

    不甘。

    怨怒。

    诅咒。

    ……恨。

    如此深邃、如此纯粹、如此无法遏制。

    自幼年开始,几乎占据了他所有鲜活情感的强烈恨意始终徘徊在他的灵魂深处,从未停止过燃烧。

    ……凭什么。

    他后背肌肉虬隆,运足了十二分力气试图从小莱手中挣开,小臂也跟着无声暴起隐怒的青筋,可无论是七岁还是十七岁,即使这副身体早已与软弱毫无干系,但唯一不曾变过的只有这熟悉被绝对压制的愤怒。

    而在这个人的面前,他连愤怒也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宿傩眼尾瞥见对方略显惊讶却仍然相当游刃有余的脸,那种莫名却足够强烈的恨意再一次烧透了他所有的理智。

    凭什么。

    ——凭什么在所有人都已经不得不匍匐脚下仰视我的影子的时候,只有你还在如此随意地在低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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