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子本来只是打算找龙神大人看看如今的神社进度的。
她在外游历多年, 也知晓其他所谓“正常”的神明的情况：不要说是有求必应，徒劳站着地盘享受人类的供奉，日常送上奢侈巨量的贡品并不是为民造福后人类感激的礼物, 而是人类苦苦请求它们不去作乱的讨好手段。
与其说是神，定义为妖魔也毫不为过。
如龙神这般清心寡欲一无所求的性子，日常相处更是如同家人一般亲昵的可谓闻所未闻, 她心中自是无限感激，同时也有些微妙的不服气——
自家的神明大人自当值得最好的东西，怎么可以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落后给其他不知名的神。
神社，贡品, 信徒，人类的敬畏与崇拜, 长久不衰的信仰……
一向尽职尽责的大巫女在龙神开口之后毫不犹豫地推掉了所有的委托, 一门心思专心致志负责起龙神的神社, 本来已经初初可见规模，满心欢喜地到处找人, 一开始没有熟悉的地方看见龙神大人还没太在意, 等到她寻到湖边, 远远瞧见熟悉又隐隐有些陌生的身影, 还没等她来得及露出高兴的表情，就看见陌生的男孩子亲昵无间的凑了上来，肆无忌惮地趴在了神明的身上。
翠子第一反应并没有多恼怒。
她沉默着把手中长弓捏得吱嘎作响, 心平气定地想着，也许只是因为龙神大人没有在宿傩那里得到养孩子的满足感，而自己小时候又实在是个擅长撒娇体贴人的, 村子里若是有谁家孩子聪明伶俐得到了神明一瞬的垂青, 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
——直到她听见了那孩子一声脆生生的“老师”之前, 她的心态都很平稳。
长弓可能捏坏了，回去需要换一个新的。
习惯性勤俭持家的大巫女很冷静的想着，在变成人类少女模样的龙神回过头的那一刻，翠子反射性抖开衣袖挡住长弓的裂纹，习惯地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
“啊，翠子~！”
小莱在一瞬间做好了先下手为强的准备，她托起怀里的夜斗很轻快的跳了起来，拎猫崽一样拎给翠子看，一脸的兴致勃勃：“你看，你的小师弟！”
“……师弟？”
翠子微微蹙眉，看着夜斗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某个之前就被村民们隐隐传开却没来得及扩散的奇怪传言就跟着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大巫女沉默片刻，温声道：“如果您只是单纯喜欢小孩子的话……”她踟蹰不过一瞬，很快就冷静至极地重新开口，在第一时间说服自己，迅速接受自家神明糟糕的癖好：“……我听穷神说过，神器是不会长大的。”
小莱的嘴角笑弧有那么一秒不到的僵硬。
“虽然不知道翠子你误解了什么但是请你停下思考。”
“是的，”大巫女神态自若，再淡定不过的跟着点了点头：“城主产屋敷一族已经决定分出一系旁支，将来作为代代长久侍奉您的神官，若是您喜欢这样的小孩子，我会回去告诉他们调整接任神官的年龄大小。”
小莱忍不住嘶了一声。
“翠子，翠子，”她举着夜斗凑上去，期期艾艾地解释着：“我没有专注小孩子啦你不要误会。”
巫女也跟着放软了语调，安抚着龙神不安的表情：“……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满足的请求，大人。”
“不对不对不对，”小莱的脑袋立刻摇成了拨浪鼓，震声道：“我没有想养很多孩子！就这一个就好啦！就这一个真的就够了！”
如今的龙神一副少女模样，瞧着比成年许久的大巫女还要娇小几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双湛蓝的眼睛同时眼巴巴仰望着巫女，小的那个一脸无辜，大一点的穿着一身簇新的巫女服，满眼也满是软绵绵的请求意味，“宿傩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呀……当年我说是要把他留在身边教养，可是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让我高兴几次，但是你看夜斗，这孩子难道不可爱吗？”
夜斗也很配合，眨着眼睛放软声音，将老师软绵绵的调子模仿了个十足十：“我不可爱吗？”
翠子闭了闭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眼下这画面究竟是谁比较可爱，对于翠子来说也许还有些别的选择。
“不过如果和宿傩相处的过程中您觉得不高兴，那就的确是宿傩的错。”
大巫女神色恍惚，在听到龙神声音绵软的控诉时却仍然条件反射的瞬间应和了一声。她怒气本就是压着，如今被人松去紧绷的神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重新冷下脸。
“是吧是吧~”
小莱眉眼一弯，她把夜斗重新放在地上，两条纤细的胳膊很是亲近地搭上男孩的肩膀，下巴也跟着抵在对方的头顶，惬意道：“但是夜斗就不同啦，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听话，比起我之前主动讨要的那个坏球玩意，这一个可是还会寻求如何帮助他人的好孩子呢~”
翠子的声音不由得跟着放软了许多：“那您的意思是……？”
“收下嘛收下嘛~”小莱笑嘻嘻地伸手去拽翠子的衣袖，很熟练的放软语调撒着娇，“如果翠子觉得宿傩实在是过于讨厌，讨厌到连带着自己多个师弟也只会觉得麻烦的话也没问题，那就我单独收着这孩子，我只是想找个学生陪我嘛，好不好呀，你就答应嘛……”
翠子动作僵硬，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小莱捏着她的衣摆的手指上，好一会才艰难地挪开了目光。
“来，夜斗。”小莱自然不会错过巫女的片刻软化，立刻拍了拍怀里的小孩，高高兴兴地和他介绍道：“叫师姐！”
“……”
男孩看看微微蹙眉的翠子，又看了看自己兴致勃勃的老师，抿抿嘴转身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老师的怀里，竟是比翠子对他的抵触之意还要强一些。
翠子无奈：“也好，我这‘师弟’的问题姑且放在一边，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您还没说您现在为什么是这副样子。”
“哎呀，不好看吗？我自己觉得现在这副模样还是挺好玩的——”小莱一脸的不在意。
她喜滋滋的自我评价了一下，一抬头看着翠子不赞同的眼神，软声问道：“我和你很像呀，不好吗？”
“……”
翠子心口一烫，下意识地答：“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小莱很满意地弯起眼睛。
她若是把尾巴放出来，这会估计又要忍不住摇起来了。
“那翠子你就直接叫我小莱吧。”
她温声道：“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啦。”
“那怎么可——”翠子下意识反驳起来，一抬眼对上小莱眼底毫不掩饰的委屈落寞，声音立刻在舌尖卡了一下子，酸涩混合冲动压下了原本准备好的话，一向端庄稳重的巫女难得有些尴尬，好一会才慢吞吞地改了口，无奈道：“……小莱大人您可以没什么规矩，我不可以。”
“唉。”小莱悻悻道，“好吧。”
大巫女白皙的脸颊此时有些奇妙的红晕，她捂着脸侧头强自镇定好一会，终于深吸一口气后，把打量的冰冷目光落在了夜斗的身上。
男孩埋在老师的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注意着这陌生的巫女，他对与人际关系还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只能依稀从老师的口吻中大致理解这应当是个亲近的对象，可本能告诉他对方对自己的善意不会比路人更多，夜斗微微皱着眉，沉默地把自己更进一步地埋进了老师的怀里。
翠子眉头一压，没说什么。
她实力强横，自然看得出这孩子并非一般人类的孩童，好在力量纯净清澈，也不是令人恼厌的妖魔之子。
被龙神看中的，是位幼生的无名神。
对与翠子来说，龙神大人永远排在第一位，只要她开口，不要说是亲自抚养一个神明将对方视作弟子，哪怕龙神有朝一日改天换日，她的第一反应怕是也只会考虑如何立刻为她扩建神社，招揽更多的信徒，以免龙神之威受损。
翠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夜斗，自己的新“师弟”。
被如今人类形态的龙神大人圈在怀里的男孩态度倒是足够乖巧，很是有种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天真。
有宿傩这个极端的反面教材摆在前面，这样的一个师弟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翠子忍不住就想叹气。
“算了。”
她终究还是倒退一步，放软了自己的态度：“终归您高兴就好。”
“老师……”夜斗伸手去拽小莱的衣袖，好奇问道：“师姐是什么？宿傩又是谁？”
小莱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温声解释着：
“嗯……‘师姐’就是在你之前老师收下的孩子，也是你的前辈。”而当事人的翠子只是很平静地看了一眼夜斗，语气无甚起伏的回答道：“我只是有幸得到了大人的垂青，并不敢冒犯自称弟子，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为翠子。”
“至于宿傩——”小莱一咋舌，笑眯眯地说：“……是夜斗完全不需要在意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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