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样。”

    某种程度上的意料之中, 那位傲慢的龙神果然拒绝了天的旨意啊。

    “那么接下来就要讨伐了吧？”男人的声音轻描淡写的响起，屋内的夜卜倏然一怔，立刻冲出来抓住了父亲的衣袖，慌张问道：“您在说什么啊父亲大人？老师做错了什么？她不是一直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善神吗？从来没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被天讨伐！？”

    男人沉默着, 终于看向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明白了吗, 夜卜？”

    “即使是正确的存在, 天不同意, 那么你也是错误的。”

    他伸出手覆上了男孩的头顶, 倾身俯下的时候，高大的阴影牢牢拢住了年幼的神明。

    “——我一直教育你的事情，并不是说你的老师是错的, 而是这个世界并不允许她那样的‘正确’继续存在，所以你接下来仍然还是要学会听我的话，懂么？”

    夜卜瞳孔颤抖着，好一会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前所未有的沙哑, “……老师要被讨伐的话，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啊——”

    男人故作沉吟，等到拽着他衣袖的男孩脸色愈发难看直至快要忍不住催促的时候, 他才徐徐开口, 怅然道：“天若要处决龙神, 至少会保证不会牵扯现世……她身边跟随着的巫女德高望重深受世人爱戴不会伤害到她，至于另外的两面宿傩倒是个特殊的例子，怕是会直接判定为还未彻底脱离人身的污秽邪魔吧。”

    夜卜抓着他衣摆的手指一紧，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冷静。

    “所以……”

    “上面的家伙会想办法先引开翠子, 然后再处理对天不敬的龙女吧。”

    男人语气淡淡, 没有多少的情绪起伏。

    “而巫女这些年游历天下很多地方是因为身上龙威影响, 许多妖怪都是因为忌惮龙神才没有对她出手，可接下来若是失去了龙神的庇护，纵使她实力超绝又能坚持多久呢？”

    “！！！”

    男孩顿时松开了抓着父亲大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准备向外面跑去。

    “你去哪儿？”

    男人抬高声音叫住了他，声音仍然是冷静地可怕：“你的老师有意把你摘出去就是她的态度，你这样的无名神去龙神那里，若是被天知道了只会给她徒劳增添麻烦。”

    男孩下意识地反驳道：“可是——！”

    “不信任你的老师吗，夜卜？”他压低声音，徐徐反问着：“她可是龙神，如果有对抗天的勇气，怎么可能没有与其相对的实力？”

    男人没有说谎，只是隐藏了一部分相当重要的真相。

    ——那就是天既然派了建御雷神这个级别的招揽她，就说明上面从打一开始就做好了不会一次成功的准备。

    是震慑，也是为了表达天诚恳的态度。

    若龙女碍于雷神的威压、第一次就选择了听话效忠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果她面对雷神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天也不会直接如此贸贸然去触怒龙威，要做的自然是先仔细调查好对方的实力水准，然后在考虑是慢慢软磨硬泡，还是直接降下天罚。

    所以这第一次失败后，龙神接下来的需要面对的并不是武斗，而是时间的拉锯战。

    但是这些是没有必要告诉夜卜的。

    他只需要担忧、恐惧、彷徨不安就可以了。

    “那——”夜卜抓紧了父亲的衣摆，下意识地想要从他这里询问解决的方法：“我能做什么，父亲大人？我可以为老师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呀……”

    男人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孩子的问题，他沉默许久，然后露出一个短暂的冰冷微笑。

    “你不可以去给你的老师添麻烦。”

    他如此说道。

    “去跟在翠子大人的身边吧，夜卜；龙神如果被天盯上的话，目前最危险的就是她。”

    ——他是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说谎的。

    男人始终坚持自己的底线。

    所以夜卜才能在龙神插手了教育后，仍然一如既往地如此地信任他。

    他也的确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接下来的事实：而很快的，夜卜就能理解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樱的痛苦更多是源于自身的脆弱，那么如今在这孩子眼中强大到无可匹敌的龙神与巫女若是遭受到了致命的灾难，他就能更深刻地理解“祸津神”的概念了吧？

    毕竟龙神的确强大到无人可及，可仍为人类的翠子不是。

    夜卜是伴随着杀戮与死亡诞生的神灵。

    夜卜是不可能与幸福安乐相提并论的祸津神。

    “真好奇呀……”

    目送着夜卜再一次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眼前跑开奔向未知的远方，男人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

    相反，他相当愉快地摆弄着自己手上的小玩意，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如果因为天的介入自此失去了她最珍爱的巫女，那么那位龙神会如何回应这样的结局呢？”

    “螭。”他开口叫来了神器，幼女姿态的神器偎依在父亲的身侧，乖巧的仰头问道：“在的，父亲大人。”

    他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语气很是温柔。

    “你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百鬼夜行群魔乱舞的年代，自然不能指望人类能够精准分辨真正的善神和阶级压榨人类获得利益的妖魔的区别，那位巫女以龙神之名肃清人间妖魔多年，早就在无形之中威胁到了太多的存在；在现世这边，不希望龙神真正进入高天原的，远比上面希望她为天效忠的多得多。

    ……而妖魔，从来不存在道德与理性。

    这是利益驱使，也是夜卜始终不曾知晓的最残酷的现实——但是他必须要上这一课，龙神代表的从来都不是绝对安全的避难所，而是被所有妖魔虎视眈眈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地狱深渊。

    “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龙神短暂离开了人间，巫女再无庇护之物的这一天。”

    “要让夜卜看到吗？”

    “必须要让他看到啊。”

    男人发出了近乎悲悯的叹息声。

    “如果夜卜不能真正理解龙神的危险，那么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们身边的。”

    龙女接下来无论是逆天而行、还是从此堕为邪魔，对与夜卜来说都只有一个结局。

    ——那就是龙神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天下之大，他只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这一次的夜卜说不定就能乖乖听父亲的话了吧？”他低声笑着，愉快地望向了男孩消失的方向。

    只要这么想一想，他就无限期待着接下来的故事。

    果不其然，天的第二轮使者很快就亲临至龙神的神社。

    “菅原道真大人……”

    小莱很快就叫出了眼前来使的名字，神情很是微妙。

    “宫神还真是大手笔啊，居然让你过来劝我吗。”

    ——在平安时代泡了二十多年，小莱自认为已经快要和这个时代同化的差不多了，忽然碰上了这位昔日咒术界御三家祖家级别的人物，还是久违的生出了几分出戏的违和感。

    区别于传说中的怨灵姿态，眼前是位五官端正气质风雅的老人，他眉眼含笑语气温和，比起上一个明摆着就是想过来打架的武神，这一次想要和她好好说话不动手的文斗架势倒是更加明确了。

    他微微倾身，语气口吻很是活泼俏皮。

    “能得您称呼一句大人，当真是荣幸之至。”

    小莱很出神地想，哇哦，咒术界和御三家崇拜至极的老祖宗现在称呼我为您诶。

    她就应该录下来，如果万一有机会的话给哪几个垃圾dk看看嘻嘻嘻嘻嘻嘻~

    于是菅原道真便看到，那位在建御雷神口中不懂规矩毫无礼仪行事作风可谓无理至极的荒野蛮神，此刻乖乖端正坐好看着自己，脾气态度可谓好得不能再好，连声音都有种软乎乎的甜味：“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呀？”

    菅原道真：“……？”

    “哎呀……”老人掩去唇角一点笑弧，连表情也变得真挚三分：“您的态度……和我听到的不太一样呢。”

    他开始怀疑建御雷神报告的时候夹带私货了，毕竟武神好战众所周知，而和龙神打架的机会可谓仅此一次，不趁机搞搞事情实在是不符合他的风格。

    过往那些无关紧要的小神，天大抵也就随着他的垃圾脾气去了，可如今这位纯血还在幼生期的真龙却是独一无二的珍贵，天怎么可能上来就听了他的话直接开打？毕竟龙神龙神、龙在前神在后，如果真的出了事情能不能换代重生都是个未解之谜，天自然是舍不得直接放弃她的，目前自然是趁龙女脾气还好说话的时候要先用尽手段拉拢过来，其余的以后再说。

    于是菅原道真开门见山，直接趁着龙女从未有过的好心情的功夫，趁热打铁问道：“上一次来的雷神是个不善言辞的，怕是有许多地方冒犯了龙神，还望您不要太过放在心上……说起来我曾经也是人类也能理解您对人间的眷恋，可在我成为天神后也常常感慨，人间风景虽好，高处却更加美不胜收……”

    小莱不在意道：“想说什么您可以直说的。”

    老者轻笑一声：“我是想问，不知龙女是否有意随我去一趟高天原？反正也不是让您直接向天效忠，随意逛逛也没什么问题，到时候许多问题我们可以慢慢细聊，您看如何？”

    小莱态度倒是淡定，“如果我说不好呢？”

    “那我们就得下来和您慢慢聊啦。”菅原道真不气不恼，好脾气地继续说道：“您也晓得上面想要招揽您的意愿这一次非同一般，建御雷神会和您说什么我大致也能猜到，但天的态度是若可以还是不希望和您进行到那一步。”

    “哇哦。”小莱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雷神大人那个恨不得当场和我打架的态度，我还以为就是干脆利落直接打呢~”

    “您的情况特殊嘛。”菅原道真的声音慢悠悠的，倒是有种比她本人还不着急的温吞架势，“若是真的打起来不小心伤到了珍贵的龙女，天也是会心疼不已的。”

    “诶……”

    “简而言之，这是个麻烦又费时间的差事，”菅原道真耸耸肩，心有戚戚地直接和小莱感慨起来：“按着我的经验，接下来说不定天就要反反复复派人下来和您聊天，到时候想必龙女再好的脾气也会觉得麻烦，还不如和我上去一趟大家好好聊一聊，大不了把确定效忠的时间往后挪一挪，日后什么时候答应看您心情……好歹先让在下把这任务糊弄过去如何？”

    小莱瞧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无奈样子，不禁失笑。

    “……也好。”

    菅原道真立刻俯身一礼，语气都变得欢快不少：“我来为您带路。”

    她走到老者身侧，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我走了这边会有问题吗？”

    老人脸上笑眯眯，跟着看了看往来人群脸上轻松欢快的表情，微微倾身迁就着身材娇小的龙女，温声道：“作为神明的前辈我姑且教您一点，在不久的将来您总要学会有这么一天，不可能永远像是保护雏鸟一样待在这里。”

    “……是要让我扔下他们不管吗。”

    “只是个建议而已，龙女。”

    菅原道真心平气和地如此解释着。

    “人类从来都不是长情的生物，您要小心被他们反噬。”

    “……”

    小莱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

    年长者立于身侧，以一种格外宽宏的目光看着她，许久才轻声道：“至于上去后，您这一次呆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期间会遇到很多陌生的对象，到时候龙女没有神器的事情，也许会有人以此为由在言语上稍稍刁难您一下，不过您也无需太过担忧。”

    “嗯？”小莱抬头，茫然问道：“为什么。”

    菅原道真又一次露出了那种相当活泼狡猾的表情，他露出个极隐秘的笑容，偷偷摸摸地说道：“因为我的道标也并非一般的神器而是梅树精的化身，到时候若是有人拿这个想要挖苦您，您就拿我当做例子就好啦。”

    小莱想了想，很干脆地跟上了菅原道真的脚步。

    “走吧~”

    ——在高天原呆了小半个月，经历的倒不是之前预想的反反复复的洗脑口水战，菅原道真是个相当擅长和人说“正确废话”的聪明人，曾经作为怨灵存在过的昔日学者如今对人类好感不高，刚刚成为神明不久也没有太强的归属感，倒是对并非人类也没有正式进入高天原的龙女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爱怜之情。

    在菅原道真这位前辈的处处照顾下，小莱这小半个月完全就成了一次“高天原自由行”，连副本条件都没有被触发激活，而最低时限一过，她就被自己新前辈的道标梅雨送回了家。

    ——若高天原除了建御雷神之外还有菅原道真这样的神明，那么多和他们聊聊也并非不可。

    ……在重新回到神社的前一秒，她还是这么想的。

    “翠子——”小莱拉长尾音叫着自己的巫女，只是这一次却没见到白衣红袴的巫女从哪里带着温柔的微笑翩然出现，她心中有些古怪，连带着脚步也跟着变得飞快许多：“翠子？”

    没有人。

    哪里也没有人。

    最奇怪的，甚至连喜欢在院子里喝酒的两面宿傩也没了影子。

    ……不对劲。

    早已习惯将一切事情交给巫女打理，从来不去主动关注身边发生了什么的龙女，脸上原本轻松悠然的笑弧早已消失，她在原地停顿许久，然后才将目光缓缓投向了主殿的位置。

    ——很少，很淡，混合着很多脏东西的感觉，但是的确是翠子的气息。

    陌生的人群聚在主殿之前的空地上，夜斗破破烂烂浑身是血地站在那儿，头也不抬地任由其余人推搡着他的身体，城主立在台阶上和他们交流着什么，小莱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城主的姓氏，她稍微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在出现在人群之前的那一刻，人群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龙女平日里极少对着人类显现身形，城主算是极少数认得出她模样的人类。

    “龙神大人——！”

    产屋敷跪在她的身侧，其余人听见他的称呼顿时也变得慌张起来，呼呼啦啦也跟着跪了一地。

    而城主记忆中性情温和的龙女此时却无视了他的存在，目光直直望向终于抬起头的夜斗。

    “老师……”

    男孩神色空洞，声音是早已哭干了眼泪才有的嘶哑感，他脚步踉跄，几步迈过去便脱力摔在了龙神的身上。

    “别哭。”

    她的手指擦过了男孩的眼眶，他仍压抑不住痛苦的抽噎，不顾周身都是破裂渗血的伤口，通红的眼睛绝望地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小莱垂下目光。

    被他小心翼翼双手叠放至于胸口的掌心内，正托放着的一枚流光溢彩的圆形玉石。

    ……翠子的气息。

    是她灵魂的气息。

    哭到上不来气的男孩并没有注意到龙女的瞳眸再一次变作了猩红血色的细长龙瞳，她盯着那枚玉石，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平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妖怪……”他努力维持着言语的完整，惶急去拽老师的衣摆：“我杀不过来，她也杀不过来了……老师、老师你救救她……你救救师姐……她还活着的！我知道的！”

    小莱没有直接回应夜斗的话，她只是伸手拿起玉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从男孩破碎的只言片语之中拼凑出了大致的真相。

    无人的神社、看似失去了神灵庇护的巫女、集结了无数妖怪一次计划之内的偷袭，七天七夜的生死缠斗……

    ——还有最重要的，来自于父亲大人的劝诫和安慰。

    这一切像是无数的巧合偶然凑成的一场大戏。

    那些妖怪是冲着翠子来的，这没有错。

    ——可是背后推波助澜让夜斗成为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精神濒临崩溃的操控者，却是冲着她来的。

    睚眦的血脉在沸腾着叫嚣，饕餮的贪欲与之一起灼烧着她所欲不多的理智——

    杀戮、毁灭、复仇、吞噬——！

    撕裂这个只会给予她痛苦夺走她幸福与温情的世界——！

    ……她看着看着，忽然听见自己溢出了一声轻笑。

    “别哭，夜斗。”

    她又重复了一句之前的话。

    在男孩泪眼朦胧的不解注视中，龙神拿着那枚玉，缓缓后退了一步。

    ……而龙女仍然在笑。

    “老师……？”

    男孩用力擦掉眼泪，呆呆地看着那忽然变得陌生至极的龙神。“你去哪……？”

    “我要去做些事情。”

    小莱很轻柔的回答道。

    “……其中有一件，是可能会让你恨我的事情。”

    冰冷的皮囊之下，杀意翻滚怒火滔滔，而龙女的脸上却只能看见近乎疯狂的笑容。

    此时人群惶惶颤颤，汗珠大颗大颗落下，神灵在此他们本该借机哭诉自己经历的苦难祈求救赎，可不知为何此刻他们连呼吸也觉得是被神允许的宽容奢侈，在那一声低低轻笑声响起时，众人纷纷瞠目，某种压抑而冰冷的死气掠过皮肤激起一阵本能的强烈恐惧之情，人们下意识抬起头环视周遭，只见附近触目可见的所有草木在瞬息之间枯萎凋零，化作了枯朽佝偻的漆黑死物。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所有龙神庇护被灵符护佑的田地山间，所有的植株皆是在一瞬之间死去——枯萎，凋零，这骤变来得突兀，甚至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田垄、村庄、城镇到处都是还有慌张乱跑询问发生什么的人群，随处可听绝望的祈祷。

    龙神大人、龙神大人……

    请您救救我们。

    那无数小小的神龛只有回荡的自然风声，根本是无人回应。

    而当浓沉黑云呼啸着笼罩天穹，风起云涌的云端传出响彻天地的暴怒龙吟，他们终于听见了龙神的声音，看见了翻搅云海的黑龙身影。

    老人们叹息着，阻止了还要继续同神灵祷告的无知后辈们。

    这根本就不是邪魔的所为，也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诅咒。

    ——此为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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