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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他住在妖族以南, 一个妖口不多、飞禽为主的小部落里。

    他的父亲是装扮成族内长老的人族修士,母亲是蛇妖。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本名燕霄, 来自人族皇室, 是燕氏灭国后最后的遗孤。

    他也还伶仃有些曾经王室生活的记忆,知道自己曾住在玉瓦高楼内,是位人人敬奉的贵人。

    也清楚身处妖族不过那对假爹假妈保全他的权宜之计而已。

    连修士蛇妖这对假爹假妈不是真夫妻他都一清二楚。

    因为他们从未隐瞒他,假爹更是说,这世上一堆打着为了你好最后弄巧成拙的事。

    世人自作聪明, 才总令后人痛苦不堪。

    假爹觉得, 真相的痛苦是一时的,被旁人弄巧成拙的难言之苦却永远难以释怀。

    假爹希望他做个直面人生、勇往无前的人, 便把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让他自行面对。

    梦中, 燕霄小时候确实痛苦过一阵,因为假爹不是亲爹、青蛇也不是真娘, 他想亲爹亲妈,想他们疼疼他, 躺在床上养经脉的苦实在太难熬了, 还疼得他时常昏睡不醒。

    等后来伤好了一些, 清醒的时间多过昏睡, 他却再也不思念谁了。

    因为他想起来, 在那座金砖玉檐的宫殿里, 他从小就没有见过母亲,他的父亲妃子姬妾众多、事务繁忙, 他一年里也见不到几次, 他从小是跟着姆妈、宫女长大的。

    那座宫殿和他身上的燕氏血脉留给他的回忆无比冰冷, 对比起来,还是给他治伤的假爹更慈祥,日日在床边照看他、搂着他陪他捱疼、哄他睡觉的青蛇假娘更温柔。

    彼时他年岁尚小,根本不懂什么国仇家恨,他只是想身上的伤快好吧,别疼了,他想从床上起来。

    他想离回忆的冰冷远一些、再远一些,想眼前那些触手可及的温馨再近、更近一些。

    “阿霄?”

    这日,他睁开眼睛,伸着手,从床上坐了起来。

    青蛇接住他的手,惊喜地握着,“你能坐起来了?”

    “大师!大……相公,阿霄他能动了!”

    从那日开始,世上便没了燕霄,只有陌霄。

    修士假爹对他的选择不置可否,只告诉他,来妖族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他出生的氏族王室,与他如今身处的陌氏妖族,确有不同戴天之仇。

    “你要想明白,你只是暂时身份上姓陌,还是内心里也认可。”

    做皇子尚且做得懵懵懂懂,合论是皇子之外的事。

    他对假爹说:“我都不懂,我只是不想整日躺在屋中,我想出去看看。”

    青蛇带着他到外面一看,街巷山林、阡陌交通,没有冷冰冰的砖石,也没有面无表情跪拜的宫人,只有满街繁华、来往行人和笑闹玩乐的稚童。

    他立刻便抓着青蛇的手说:“我喜欢这里,我可以一直留在这儿吗。”

    青蛇拍拍他的手:“当然。”

    自此国仇家恨,抛之脑后,无人再提,也再未被想起。

    而陌霄与妖族每一位长老家的公子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好玩,一样的顽劣,一样闹出了事要被请家法挨鞭子。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得跟着假爹修习一些人族的飞升之道,以防妖气对肉身的侵害,又得随着青蛇学如何操控妖息,以防被妖族发现人族身份。

    其他时刻,他都在乡野撒欢、随友人翱飞天际,或者去隔壁部落顺果子牵羊。

    “陌霄!又是你!”

    “仔细我告你阿爹,让他回去扒你的皮!”

    “哈哈哈哈,来啊!”

    他十四岁的时候,假爹又同他聊了一回他的身世。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选择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与本姓。

    而这一次,他比幼年时有了更清晰的思维,不仅能做选择,还能做言语辩论。

    他对假爹说:“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但至少要能选择我日后的路。”

    “王族生我,觉得我欠了他们的,才要将家仇国恨让我背负。”

    “我却只记得童年时戴重冠、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出了自己的屋子,到哪儿都要守规矩,还要磕头,还不能乱说话。”

    “而自己的屋子只有冬日的煤炭是暖的,其他都是冷的,连姆妈都会因为我想同他亲近、吵她不能午觉而厌弃我。”

    “燕氏于我是一座冰窟,它染了血,我却不想沾一身血水上岸。”

    “私心里,我巴不得那座血染的冰宫化得一滴不剩。”

    “我既不想再记起它,也不想为它做什么。”

    “哪日妖族族内待不下去了,我便收拾行装,自己离开。”

    “天高地阔,总有我容身之处。”

    “可以不姓燕,也可以不姓陌。”

    “可以做人,也可以做妖。”

    青蛇听得欣慰感动又百感交集,假爹搓手感慨,说:“可惜你不在仙途,道心实在通透。”

    十六岁这年,他原本是要寻个借口,与假爹青蛇道别,独自离开,到外界闯荡,也借此离开陌氏,与可以带来纷争的身世彻底割裂。

    他正满心舍不得,忽有一团黑雾落在他身前。

    雾气中传来沙哑的声音,认他为皇子,同他拜谒,理解他多年流落在外的不易,又敦促他时刻谨记燕氏血仇,切不可被陌氏一息温馨所蒙蔽。

    还说:“我等旧部,随时恭候殿下归来。”

    他当时一手行装、一手常佩身边的短刀,暗想这黑雾满口燕氏,真正是哪方阵营的还真说不准。

    但如今能只身闯入妖族还不被发现,又认得出他,时时提醒他身上背负的血仇,难保对陌氏没有恶意。

    他索性拿上东西,转身便跑,把黑雾引出妖族。

    同时用假爹教他的传音令暗暗召唤,把一切告诉那头的假爹,让他与陌氏有所防备。

    假爹急忙问:“你去哪儿!?别乱跑!”

    他年少气盛,这个年纪,以为自己既是世界,世界既是自己:“他冲着我来的,我先把他引到部落外。”

    “回来!”

    已然晚了。

    刚到部落外,黑雾便翻了脸:“燕氏?殿下?我真是巴不得你们通通死光!”

    雾气爆涨,杀意显露:“你说,那天怎么就那么不巧,偏偏留下你这么一个小畜生?”

    “本座找你真是找得好苦啊。”

    “你一日不死,那献祭阵的反噬便夜夜折磨我。”

    “我找来找去,翻遍人间,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啊,你竟然躲在这里。”

    三言两语,被黑雾绕身的少年一下反应过来:“你是大魔阎。”

    大魔冷笑:“你知道我啊,看来带你进陌氏藏身、养你这么多年的那个人,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

    少年短刀在手,横挡身前。

    黑雾骤然冲向他,一下钻进他的心口。

    那本该是瞬间夺命的一刻,然而黑雾胸口进、背后出,少年只是被钻了把心口似的,前身一抬、浑身一震,安然无恙。

    黑雾却疯了:“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黑雾再次往少年身上冲,然而少年一个飞身、刀刃一劈,成功避开。

    黑雾尖叫:“小鬼!下来!”

    少年冷静地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转身欲飞,想把这莫名其妙的黑雾引到离陌氏更远的地方。

    恰在这时,假爹追上,与黑雾缠斗,少年回身加入,被假爹和黑雾一齐弹开。

    假爹:“别添乱!”

    黑雾:“别找死!”

    最终,缠斗在一起的假爹和黑雾齐齐消失在了原地。

    他原本要追,想了想,不放心,折返回族中,想同青蛇说一声,然而一回陌氏,便见族中大火四起,妖人满街逃命乱窜。

    这一段的梦境实在混乱,他一会儿置身火巷,一会儿来到族部其他长老家,从火中救出了从小熟识的发小友人,一会儿又眼见着一窝雏鸟滚进火海。

    他在火中仓惶、混乱,再没了平日的意气风发。

    他被人拖住:“快回去看看,你母亲还没出来!”

    他拼了命地往家赶,冲进被火海填满的大门,却见青蛇趴在院中,一半人身一半蛇尾,蛇尾……

    蛇尾断了,血淋淋地蜷曲在青蛇身边,低头,断尾正在他脚边。

    “阿娘——!”他疯了。

    贺牧天豁然睁开眼睛,意识还沉浸在梦中,下意识掀被下床,拉开门冲出房间。

    门外是夜里静谧的走廊,还有默默亮着光的声控灯。

    以及没睡着,溜达在走廊里握着水杯喝水的江羽。

    江羽闻声转头:“队长?”

    只见贺牧天满头满背的湿汗,双目通红欲裂,神色仓皇木然。

    ?

    这是怎么了?

    “队长?”江羽又喊了一声。

    贺牧天心口高高提起一口气骤然落下,他闭了闭眼,走向江羽,将人拉进怀里抱住,紧紧地抱住。

    像是抱住了梦里的阿娘,又像是庆幸一切只是在做梦、重归现实怀抱。

    江羽一手杯子,一手举在身旁,任由贺牧天这么抱着,面露莫名:“怎么了?”

    江羽拿空着的手拍拍贺牧天的背,甭管发生什么,先安抚:“好了,没事了。”

    接着,缓缓把手搭在了贺牧天被汗打湿的背上。

    大晚上的,他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还能遇到投怀送抱这种好事?

    另一边,某高档大平层,陈德岛梦到了从前。

    这其实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

    记忆中,梦到与从前有关的事,上一回,还是和光头那死秃子的梦中联动。

    ——是的,他从来没有独自梦到过。每一次,都是与从前有关的人梦到,他才会随之梦到。

    而这一次,他梦到了陌氏的那场大火。

    他其实也中了计。

    他那时候也纳闷过,怎么这么多年没找到的遗孤血脉,一下就被他探得原来是在陌氏。

    或许是做魔久了,情绪快过脑子,总之他短短疑惑过之后便只身前往陌氏,准备找到那孩子了结了,以彻底结束这么多年献祭阵反噬对他的折磨。

    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孩子身上竟然有蓝渊鸟的血脉。

    蓝渊鸟,当年被燕氏拐走的图腾鸟,对他有养育情义的义姐,原来还有后代?

    他震惊不已。

    同时未料到,那孩子身边还有位大能级别的隐世高手。

    那高手同他缠斗了三天三夜,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他自认那修士高手也未从他这边讨到多少好果子,半斤八两。

    然而两人最终没分出输赢,便被妖族山林的大火招回了陌氏。

    他要找蓝渊鸟的后代、燕氏那个遗孤,他才不管陌氏死活,最好死干净,解当年献祭阵复生之恨,高手则在族部中穿街走巷地救人,与人打斗,分|身不能。

    忽然,高手冲他喊了一个方位,让他赶紧去。

    他觉得高手怕不是个傻子,难道他们能算自己人?就不怕他找到那孩子,直接一了百了。

    又神魂不定地想,他也是个傻子吗,这个时候跟着这修士高手做什么,是他养的狗吗?

    修士脱不开身,抽空喊:“我先前便晚了一步,你原可以杀他,却又未曾动他,我便料你有不得不放过他的理由。”

    “这些人都是被炼制成活死人的人族士兵!”

    “他们是冲着阿霄来的!快去!”

    他飞向修士高手所说的地方,看到了火,看到了躺在院中早已咽气的一只蛇妖,还看到了在悲恸下被激发出体内蓝渊血脉的少年——一把短刀,杀红了眼。

    少年面前有活死人士兵,还有位披着披风、盖着帽子、面孔身份未知的修士。

    那修士说:“蓝渊血脉。难怪当初燕氏上下都没了,只有你能独活。”

    修士后退一步,示意身边的活死人:“把皇子带走。”

    忽然一团黑雾冲了上去,卷走了少年。

    若是他当时没和那位高手颤抖三天三夜,没有被打得半死不活,至少神智还能清醒,还知道被他救走的这孩子虽然是他痛恨的燕氏,但也是蓝渊鸟的后代,他顾及与蓝渊鸟的情谊,也该把人带回魔族,先不管什么反噬,好好养着。

    然而……

    然而他那时根本神志不清,带走少年之后,自己也晕了,晕在魔族的山林中。

    醒来的时候,他成魔后的老毛病又犯了,想不起自己在哪儿,是谁,做什么的,只知道自己的魔息里包裹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茫然了片刻,魔性冉冉升起:哎?有个人唉,他之前抓来吃的吗?

    正要下嘴,内心深处却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吃,不能吃,绝对不能吃。

    不能吃啊?

    他遗憾,又很快释然:不能吃就留着折磨嘛,哈哈哈,他们做魔的不就喜欢折磨凡人吗。

    魔息滚入魔域山林的最深处……

    触控灯亮起,陈德岛坐了起来,想到自己梦到什么,无语地抬手敲了敲后脑。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陌霄那个臭外甥!

    没孝敬他就算了,还反过来忽悠他、骗他、吞噬他,拿他修炼。

    最后还要和他双魂一剑,让他窝在剑里眼睁睁看着他和流光卿卿我我!

    而自己也是!

    做魔那会儿经常神志不清就算了,还特么单纯得要死,天真地以为陌霄对流光和对他没两样,都是表面漂亮,暗地里一肚子坏水。

    什么卿卿我我,最后肯定是为了反噬流光的大能修为为他自己所用,再趁机脱离剑身、塑身还魂。

    大魔:哼哼,妖族魅惑人的把戏罢了。

    结果呢?

    “然后他为爱放弃塑肉身,把机会给了法身被灭的流光。”

    陈德岛打了个哈欠,关了灯,边自言自语边躺了回去。

    想到什么,又气得在被子里直蹬腿:

    流光当年明明是他的猎物!

    臭外甥欺负他还抢他的东西!

    最后自己要为爱赴汤蹈火去接雷劫,还特么带着他一起送死!

    啊——!

    你们两个人的奔爱赴死,为什么要带一条狗啊!

    狗多无辜!

    陈德岛咬着被子,为曾经的自己掉了两滴猫泪。

    ——

    昆仑,顶楼走廊。

    两道身影还交叠搂抱着。

    抱人的那位早就彻底清醒了,被抱的那位假装自己不知道队长已经清醒。

    两人默契的、不动声色的维持搂抱姿势。

    江羽感受手下:背挺硬。

    贺牧天也感受着:这腰,细,还有点软。

    好一会儿,两人跟没事发生一样,松开,各回各自的房间。

    再默契地用手机联系。

    江羽:队长晚安。[拥抱]

    贺牧天:小羽晚安。[拥抱]

    江羽拿着手机,回味刚刚的拥抱手感,顺便感慨现代生活的美好。

    全然忘了,之前在走廊里边喝水边想游戏和他前世的关联。

    这也是他第n次放弃深究:那些重要吗?当然不算多重要。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没有发生。

    没什么比得上现在的快乐。

    江羽搓了搓他摸硬背的那只手,决定以后有空,晚上睡不着,多在走廊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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