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幽卷中的记载,韦幼娘从来没有怀疑过。
人心,永远最难琢磨。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受人拘驭,被施了真言符术的异类,更可靠一些。
就譬如专门负责为不良人记录幽卷的土地。
幽卷之所以被大理寺封存于暗殿,永不现于人间,不仅因其内容大多涉及妖物鬼怪,容易惊吓普通百姓。
更是由于,其中有些内容,或会涉及到人间术修与鬼神之间的秘事。
就比如,韦幼娘此时所看到的这篇幽卷
“……一日,有山神庙使者造访不良人衙署。
副帅冷由虚,屏退左右,秘会山神使者。
山神使者向冷由虚作出承诺,开春之后的三年,伏牛山一带的精怪,都会供其驱策。
作为交换,不良人需对山神庙所行之事不予干涉。
当然,山神使者也承诺,绝不会祸及百姓。
双方一拍即合,立下契约。
以山神庙前,被山神施术竞相盛开的百花为‘信物’,便宜行事。
接下来,那山神庙也不知使用了什么法子,果真让城西伏牛坊的百姓们趋之若鹜,狂热供奉。
起初并无异常,可不久之后,伏牛坊的百姓中,却多出了一些‘怪人’。
有人突然变得性情暴躁动辄伤人,有人整夜哭泣极度扰民,有人开始喜吃生肉,有人背后生角,还有男子变妇人……这些‘怪人’每每刚出现,就会被暗中潜伏的不良人给带走。
关押进衙署下方的水牢,以铭文结界镇守之。
幸而,这些人数目还不多,至今不到百数,再加上时间尚短,也才过去一个多月,因此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
“城西的山神庙,定是用了某种邪术蛊惑百姓!
那个姓卫的武卒也是受到邪术影响,才变成了妖怪。
难怪冷由虚那么紧张,果真被说中了,心里有鬼!”
韦幼娘抓起秘卷,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雪停时分,月光映照进衙署后院,那里有一口生满青苔,未曾结冻的老井。
韦幼娘飘然落下,将真气渡入不良印,口中念念有词,压向井口。
转眼后,幻阵解开。
那井赫然是连通向水牢阶梯的入口。
“参见韦都尉!”
两名正在守护水牢的不良人,对韦幼娘躬身行礼。
韦幼娘也不搭理,掠过两人,走下石梯,尚未下到最底端,身躯猛然一震。
就见西侧的一方水牢之中,有数十名百姓,赤身,痛苦挣扎。
果然就像幽卷中记载的那样。
一个个面目狰狞,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啃自己的手臂,有人的背后长角,也有不男不女之人。
每每当他们想要越过水牢,墙壁上的铭文都会闪出一道白光。
宛如雷霆,击中他们。
令他们痛苦不堪,下跪求饶,不敢再僭越。
“岂能如此!岂有此理!”
韦幼娘握紧拳头,双目通红,转过头狠狠瞪了眼那两名负责看守的不良人。
“传我帅令,全体不良人集合,准备前往城西……”
忽在这时,一阵温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幼娘啊,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韦幼娘抬头望去。
月光下,两道翩跹人影,从天而降。
一人骑鹿,一人乘鹤,皆轻袍广袖,寒暑不侵,宛如月中仙人。
韦幼娘看到了前面一人,眸中不由浮起喜色,下拜行礼。
“大伯。”
轻袍广袖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向韦幼娘点头“幼娘,许久不见了。大半夜的,你在水牢做什么?”
韦幼娘朝大伯韦业成规规矩矩行了晚辈之礼,随后起身,迫切地说道“大伯,我发现了冷由虚与广元郡山神相互勾结迫害百姓的证据……”
话音未落,韦幼娘猛然止住。
她的目光穿过逼仄的水牢入口,看见了与大伯驾鹤同来的那人。
五短身材,赤红的圆脸,颔下有须,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模样。
那人捏了一个法诀,在半空盘旋的白鹤缩小成一枚鹤符,被他收入袖中。
……正是冷由虚的师叔,李吉银。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御兵派中,专负责弟子外出历练的护法长老。
这些年,李吉银在御兵派中的地位日渐提高,仅次于派主和大长老,稳坐第三把交椅。
而自家大伯韦业成,虽是世间罕见的观魂武人,韦家的顶梁柱,御兵派的客卿,可和李吉银比起来,差距不是一般大。
听大伯说,李吉银不仅位高权重,修为更是直追御兵派派主。
苦修数十载,终于在年前,获得了第一缕魂气。
就韦幼娘所知,即便在七十二派中,能够获得魂气的术修,也都屈指可数,无不是能够驱令鬼神、言出法随的存在。
而对于他们,私底下还有另一种高深莫测、令人神往的称谓……封号术修。
韦幼娘的心,渐渐冰冷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规规矩矩、躬身侍立于李吉银身旁的冷由虚。
一瞬间,韦幼娘仿佛全都明白了。
“原来……大伯,你们早就知道?”
韦业成目光闪烁,没有作声。
冷由虚看了眼韦幼娘捏在手中的卷宗,低声道“这样的大事,我又怎会独断?自然是事先上报给李师叔。至于是否答应山神的要求,也只有师叔这等神仙中人,才有资格决断。”
李吉银手捋胡须,淡淡道“此事,并没什么大不了。我辈术修,逆天搏命,与山河神祗谋,也是常有之事。有成有败,皆为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韦业成微微点头。
冷由虚更是躬身行礼“师侄受教了。”
韦幼娘抿了抿唇,仿佛没有看见大伯韦业成不断挤眼的暗示,拱手问
“那受苦的百姓,他们何罪之有?”
李吉银低头凝视水牢石阶上的韦幼娘,语气淡然“你,可是在指责本座?”
韦业成赶忙笑着打圆场“我家幼娘哪敢指责长老,定是最近忙昏头了,李长老莫要见怪。
幼娘,还不向李长老磕头赔罪!哼,你以为我与李长老连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保一方百姓的平安,去解决山神庙之事。
这两天里,李长老已经施展神通,请高人占算出那山神的根脚。
今晚,便是来请求那位山神收手的。”
冷由虚趁机大拍马屁“不愧是师叔,能与山神理论,此真乃仙家风范!弟子万分敬仰,能侍奉师叔左右,真乃三世福缘。”
李吉银手捋胡须,淡淡一笑“与山神谈判,非同小可。你小子今夜也一起来吧,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女子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劝那山神收手,便可以救百姓了吗?这次解决了,那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韦业成脸色陡变“闭嘴!放肆!怎么和长老说话的?那可是一方山神啊!李长老若能劝止对方,已是滔天功德。莫非你还指望着,能逼山神认错不成?”
说完,他眼角瞥向李吉银。
见李长老面无表情,并且不再说话,韦业成暗暗焦急,心道幼娘今次是怎么了?
突然变得这么不会说话?
这么不会看眼色?
以李长老的权势,韦家如今作为依附于七十二派的道缘世家,巴结还来不及,岂可开罪?
雪后清冷的不良人衙署后院,气氛凝重,阒寂无声。
可很快,就被来自水牢东边的一阵沙哑的诵念声打破。
李吉银粗短的眉毛皱了一下,看向水牢东侧。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坐于水牢之中,面朝星月之光,双手合十,诵念着什么。
“何人?”李吉银问。
冷由虚面露嫌恶,随即躬身道“那人叫赵平生,原本也是一名不良人,之前郡中文和县旺财村一案的见证者。可他却始终说,是一名路过的高僧,斩杀了作乱的妖物。”
韦业成微微点头“我也听说过此人。其实只要他改口,便可立即释被放。可他却仿佛犯了魔怔,死活就不愿改口。非要坚称,斩妖者乃是一位高僧。”
仿佛听到了两人的议论。
东侧水牢中的那名一头灰发的年轻人,平静地望了眼上方,随后继续低头念诵。
李吉银微微摇头,轻叹口气“不良人中,竟还有如此愚不可及之辈?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真正的高僧。斩杀大妖?呵呵,更不可能。”
“有。”“有。”
同样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李吉银脸色终于变了。
开口说话的是水牢中的赵平生,以及……立于石阶上的韦幼娘。
韦业成勃然大怒,须发倒张,隔空劈出一掌,直接将韦幼娘拍落牢底。
“混账!竟敢说这种糊涂话!你今晚就在水牢里好好反省一下!何时候想清楚了再出来!”
啪!
水牢的入口禁制重新封印。
转眼,又变成了一口老井,孤伶伶地朝向天头星月。
做完这一切,韦业成方才转身,拱手叹息“我这侄女实在是昏了头,竟然说出这种疯话,还望李长老海涵。”
李吉银淡淡一笑“她是你侄女,更是韦家这一代的道缘独苗。韦客卿想保她,无可厚非。可记住,并非所有人,都如本座这么好脾气。她越是顽固不化,你越得好好管教才行。”
韦业成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李吉银又看向冷由虚“这就是你看上的女人?且不说她的克夫命相,单是这不识时务,顽固不堪的性子,就绝非良配。你日后,可是要求大道的人。”
冷由虚脸一红,心中虽充满不甘,可也不敢当面忤逆。
却听李吉银话音一转“正室虽不可,倒是可以收为小妾。如此一来,亲上加亲,也免得她对外乱说今日之事。”
冷由虚面露喜色“多谢师叔。”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道“师叔,那个会一手御兵之术的神秘人,又该怎么对付?”
李吉银目光闪烁“此事自有派主定夺。我们今晚,只管去拜会山神,以免这场祸事继续扩大了。”
两人身后,韦业成死死握紧拳头,低着头满脸屈辱。
李吉银仿佛没有察觉,淡淡一笑
“韦客卿,此事就这么说定。
沐浴更衣,随本座去山神庙,拜谒山神大人。
那位伏牛山神,神通广大,法力高强,据说比派主还要高出一大境界,不输那神秘莫测的天师七子。
切记,对其当执晚辈之礼,万万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是!”
韦业成和冷由虚同时拱手应道。
临走前,冷由虚突然想起,那几篇记录着御兵派与山神庙交易的幽卷,还在韦幼娘手里,没来得及处理。
转念一想,反正韦幼娘行将成为自己小妾,倒也不急于一时。
……
水牢中。
韦幼娘站起身,朝向不远处的赵平生行了一礼。
赵平生回以一礼“韦都尉这又是何必。”
韦幼娘叹道“只后悔没能早点说出实情,害你被囚这么久。”
赵平生微微摇头“这便是你说实话的下场,与我一样被囚。你向来冷静,为何今次如此冲动?”
韦幼娘望向另一边挣扎痛苦的被囚百姓,抿了抿唇“或许因为……忍无可忍。”
赵平生苦笑“没想到韦都尉也如此看不惯当今的不良人。那你我,可都别想出去咯。”
……
城西。
伏牛坊。
雪地里,一串串脚印沿着大街小巷,向前延伸。
一袭青袍,手提酒葫芦的小郎君,摇摇晃晃,面色酡红。
“再喝点啊。”
“嘻嘻,难得郎君有此雅兴,当喝尽兴。”
“郎君,今晚奴来陪你可好?”
“郎君最喜欢的不是奴家吗?”
“要我要我嘛。”
一名名明媚娇艳、国色天香的美人,环绕左右,投怀送抱,极尽诱惑。
她们之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明媚娇憨的香珠,富贵高冷的龙女,婀娜娉婷的韦幼娘,甚至还有楚夫人和崔莺儿。
化身叶小郎的周逸哈哈大笑,左拥右抱,来者不拒。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伏牛坊边。
见这位高人丝毫没有察觉的迹象。
坊中剩余的魔气,再也按耐不住,离开原本附体的百姓,一股脑地钻入他体内。
就在这时,月光下的街角,转出一袭雪白的僧袍,拎着布袋,笑吟吟地走向叶小郎。
“好厉害的魔,连卖茶九女鬼都能幻化。
可惜,竟然没有山神萧轻红。
差评。”
周逸朝向叶小郎低喧一声佛号。
叶小郎微微点头,顷刻间变回一片榆钱叶子,在半空中悠悠飘荡。
轰!
千万缕魔气,失去了依附,在空中缠绕翻滚。
随后摇曳变长,化作一条条黑气滚滚的烟蛇,围攻向周逸。
周逸低声诵念佛经。
一圈淡淡的金光,从僧袍下泛起,仿佛镀上金辉的透明罩子,挡住了千万缕魔气。
嘶……不断有魔气在佛光中焚灭,消融。
魔能伤佛,佛亦克魔。
自古以来,佛魔不两立,只看谁道行更高。
很快,它们似乎也都认出了眼前的光头男子,是无法招惹的存在,于是做鸟兽状散,向四方奔逃。
然而没等它们逃远,在这几天里,早已被周逸暗中布置下的叶符,纷纷飞出。
它们在半空中,化作一名名金色小僧,围绕成阵,口喧佛号,诵念无名佛经。
万丈佛光之中,千万缕魔气发出痛苦的呜鸣,一段段地化为乌有。
不多时,潜伏于坊间长达一个多月的魔气,终于悉数散灭。
“阿弥陀佛,善哉。”
周逸低喧佛号,欣然一笑。
连日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搬除,只觉说不出的轻松。
这些魔气,一开始只是蛊惑百姓,去供奉山神庙,并制造出人心深处,所渴求的幻象。
可随着潜伏时间渐长,日积月累,它们的本性也会逐渐暴露,将人引上邪路,坠入深渊。
就比如,引诱出卫小肠妖性,使他妖化。
“小肠,你重回玄刀卫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从此往后,再也见不到你那位药坊姑娘了。”
月光下,周逸轻叹。
他还剩最后一件事没做。
魔气虽灭,百姓获救,可那背后的正主,至今未曾现身。
“山神萧轻红,你究竟是引魔入庙,还是自己入了魔?
无论哪种,小僧今晚,都要与你说道说道。
对了,小僧佛剑下,可还没有斩过山神呢。”
冬日里,难得星月璀璨的夜幕下。
周逸提起布袋,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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