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朱云忙于处理盖州地区的防卫工作,数百里外的咸平路早已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到处白雪皑皑,银妆素裹。
咸州,这座昔日唐朝安东都护府所在,如今已是新兴的大金国咸州路的治所。
这座周围六里的州城虽然规模不大,仅仅相当于南朝一个稍大些的州城,但却是如今辽北大地上屈指可数的城池。
咸州城内的大街小巷,道路上的雪已经深积到了脚踝,整个咸州城都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雪毯之下,天寒地冻,路上只能零星地看见几个人,铺子里的生意更是门可罗雀。
咸州路都统司衙门——原北女直国大王府,大气粗犷,处处透露着自然与质朴的大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呼啸风声和寒风拍在窗户上的啪啪声。
“唉”
一声苍老的长叹在大堂内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和担忧,大堂正位上的一位身披紫色窄袖盘领官袍的老者,看着桌案上的诏书,下巴的黑白参半胡须轻轻抖动,满是褶皱,带着几道疤痕的苍老面容上流露着困惑,犹豫,无奈乃至些许的怨念。
老者缓缓抬起头来,深邃浑浊的眼眸隐隐透露着一丝阴鸷,目光最终落在左下方一位真正品阅信笺的中年儒雅文士身上,嘴唇蠕动发出沙哑的声音,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彦伦兄,郎主又催俺尽早南下平贼,你说俺该如何是好?”
中年儒雅文士放下信笺,却是不以为然的捋着胡须,晃着脑袋轻笑道,“都统多虑了,这并非郎主之意,实乃朝堂上渤海朝臣所逼,郎主不得已而为之。”
紫色窄袖盘领官袍的老者便是新任的咸州路都统,大金国开国元勋之一的完颜习古乃。
而中年文士则是原辽国上京团练使、勾当留守司公事,如今的金国知咸州烟火事,卢彦伦。
“哦?此话怎讲?”完颜习古乃面露惑色,又追问道。
“都统,我闻辽南作乱的贼人,所过之处,屠戮渤海世家大族。八月辽阳城破,更是将城内的各家渤海豪族屠戮殆尽,”卢彦伦端起酒盅,迎着习古乃茫然的目光,笑吟吟的说道,“朝堂上的渤海朝臣闻万分悲切之下,定然会乞求郎主发兵复仇。”
仰头饮下酒盅中的美酒,卢彦伦又继续道,“都统可别忘了,杨内相可是出自辽南铁州杨家。”
习古乃听完卢彦伦这番论述后,顿时恍然大悟,重重点头,“彦伦兄所言甚是,俺明白了。”
这位天辅四年降金故辽旧臣,七年来一直是习古乃的同僚。
卢彦伦虽官为夏州观察使、静江军节度留后、静江军节度使,但这都是虚领的官衔。
习古乃为临潢军帅之时,卢彦伦权上京留守事;习古乃筑上京新城于契丹周特城,卢彦伦知新城事;习古乃领咸州烟火事,卢彦伦知咸州烟火事。
作为一个颇有才华的文臣,卢彦伦常在习古乃身边为他画策,并将所在州县治理的井井有条,习古乃也非常器重与信任他,每遇重大事宜,便常召他来议事。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都统可借口筹措粮秣,操练士卒,缓上几月”卢彦伦放下酒盅,面色平静道,“郎主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定会明白都统的难处,纵然下旨训斥,也不会责罚都统。”
“彦伦说的对,郎主是明事理的人,一定有他的难处,绝非昏聩之人。”
习古乃深以为然的点着头,他也是宗室出身,是跟着阿骨打起兵的老人,东征西讨,身经百战,为大金国立下赫赫战功,吴乞买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为难他。
“只是这出兵事宜……”
习古乃想到郎主下达的命令,不由得眉间紧皱。
作为与完颜银术可一辈的老将,习古乃曾经是阿骨打的左膀右臂,虽然身居高位,因为年龄偏大,且多年征战,有些精力不济,所以在吴乞买上台后,便将他调任到咸州路,领咸州烟火事。
咸州路作为金国第一路,也是金国初年的军事战略要地。太祖多次下诏咸州路都统司,指示其“治军旅,修器械”,以备讨辽,并要求妥善处理投降军队及俘虏事宜,随着金国战略重心南移动,咸州路虽然重要性下降,但依然是金队南下中原调集大批粮草的后方基地。
咸州路第一任都统完颜斡鲁古,在任上搞误了大事,被阿骨打一撸到底,接任他的完颜阇母后来又改日任南路都统,故而咸州路都统的位子就一直空着,由习古乃代行都统的职务。
咸州在大辽时代便已经是一方商贸重镇,土地肥沃,商贸发达,城池密布,村寨林立,习古乃对于调任到此地挺满意,反正有卢彦伦替他打理政务,他要处理的公务也不多,经常外出骑马打猎,赴宴饮酒,过的甚是悠闲。
然而悠闲的日子在吴乞买的一纸诏书下戛然而止。
被晋升为咸州路都统,仅仅是让习古乃感到意外,随之而来的南下讨贼的命令,让习古乃不得不重视了。
他九月间就已经获知辽阳城破的消息,震惊之余,心里也很纳闷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贼寇,居然能在东京路和曷苏馆路兴风作浪。
郎主的命令他是不敢违背,故而秋收后便开始从各处猛安谋克征调壮丁,操练士卒,调集粮秣,准备未来的南下平贼。
不过上京方面却连下诏书催他出战,让他尽早解决辽南的贼人,今天已他已经接到第三封诏书。
习古乃对于吴乞买的举动甚是不解,不明白吴乞买为何着急解决辽南贼人,知道卢彦伦一番解释后,方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感情就是那些渤海人急着报仇。
“都统,我曾闻贼人所过之处,烧杀掳掠,辽阳府和海州一带荒芜,若是大军南下讨贼,米粮运送许是不易。”
卢彦伦眉头紧皱,他已获知辽阳城破的消息,惊讶于辽阳被屠惨状的同时,也不明白这些穿红甲的贼人究竟有何等深仇大恨,居然屠尽辽阳城内的渤海豪族,引得朝堂上的渤海朝臣群情激奋,出兵讨贼的呼声更是连绵不绝,连吴乞买都毫无办法,在渤海朝臣的压力下不断催促习古乃出兵。
攻破东京,屠杀满城渤海豪族,这简直就是蹭鼻子上脸,作大死呀。
“彦伦,这个道理俺也懂。”习古乃苦笑连连,他迟迟没有率兵南下,除了咸州路一带忙着秋收,还有其他原因。
去年金国大举南,就就从咸州路征调不少兵马,他手上的可用之兵着实不多。
虽然可以从各处猛安谋克重新征调壮丁参军,但这些壮丁也必须训练些时日,方能上阵厮杀。
而从咸州至辽南的六七百里行军路程,也让军粮供应成为一个难题。
说来也搞笑,大金国在自己的国土上讨伐贼人,明明是主场作战,却要为军粮供应而头痛。
但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东梁河以南,盖州以北方圆近千里的土地,约为东京路南部一角和曷苏馆路北部一角,但这个地区却是目前金国最富饶繁华的谷仓之一,更是重要的大后方基地。
在经过山海军的一番蹂躏后,各处州县皆已经被山海军霍霍成一片白地,人口,牲畜,钱财,粮秣等物资都被夺走,到处都是一座座宛如鬼域的城池和被焚毁的农田村寨,非短时期所能恢复。
不客气的说,南下征讨的金军过了东梁河就几乎弄不到一粒粮食和一文钱。
“国之贫于师者运输,运输则百姓疲。”卢彦伦叹了口气,又苦口婆心的劝说道,“都统,此次决不可仓促发兵。”
习古乃沉默不语,他虽然不懂那些汉人的典故,但也是打了老仗的人,明白后勤的重要性。
数千人的战兵和辅兵,每日耗费的米粮就是百石起步,而且不止人要吃饭,骑兵的军马、辎重的牲畜也要吃豆料粟米,往往吃的比人还要多。特别是军马,更需要精料细养。
而军中的战兵,特别是女真正兵还不能只吃饭,还要有菜,有肉,调味品,甚至有酒喝,不然谈何激励士气?
除此之外,后方运来的粮秣还要扣除军兵和民夫的口粮消耗。
供应军粮,维持军队的后勤补给,从大后方调配固然是最常用的。
虽然女真人也有“因粮于敌”的传统,在以往与辽国和宋国的战争中,时常抄掠敌国境内的县城、村寨,搜刮粮秣。
但是这次朱云提前进行了坚壁清野,过了东梁河就别指望搜刮到多少粮食,全靠从东梁河以南运送。
“都统,我看不如这样,”卢彦伦沉思片刻后,随即提议道,“沈州和贵德州一带未遭兵火,不如都统上奏郎主,请郎主调拨沈州和贵德州的秋粮充作军粮。”
因为朱云断掉了东京留守司,摧毁了东京路最高军政机构,导致东京路各处州县群龙无首,政令不通的局面,故而东京路各地的秋赋尚未转运到辽阳府。
既然大军南下势必会经过贵德州和沈州等地,不如就在这些地区就地征调粮秣,也省的大老远从咸州路运粮,减少后勤压力。
习古乃闻言,紧皱的眉间稍稍舒缓了,颔首微笑到,“彦伦的法子都不错,就依你说的办,俺待会儿就上奏郎主。”
“都统还需筹措些财货,不然难以安抚军心。”卢彦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语重心长的提醒道。
这倒是给习古乃提了个醒,这次他下令从咸州各处猛安谋克征兵,许多女真人都是踊跃参军。
为何咸州路百姓的参军热情为何如此高涨?
他们爱国,乐于奉献吗?
不!
这些刚从原始部落走出的女真人,在他们眼中打仗就是发财的途径之一。
金国的兵制下,从征入伍的女真人不但要自备军器甲胄马匹,还要自备一个月的口粮。
没有固定的军饷,那么想发财就只能通过掠夺和赏赐了。
如今大金在战场上节节获胜,获得了海量的战利品,许多女真人都把参军出征,视作发大财的机会,甚至去年南征,许多家境不富裕的女真人哪怕借钱购置装备,也要去南边发财。
毕竟投资少,风险低,汇报大,谁不想跟着去南边发财?
同理,辽阳府和辽南一带作为金国的富饶之地,很多女真人也是存了跟着习古乃南下发财的念头,以弥补无法南下征宋的遗憾。
若这些女真人日后过了东梁河,南下进入辽阳府,发现所过之处早已被洗劫一空,连根毛都捞不到,未免会大失所望,甚至影响到军心。
“彦伦,俺明白了。”
习古乃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不是给将士们画大饼外,而是拿出真金白银赏赐将士,以稳固军心。
钱从哪里来?当然是咸平路自掏腰包呗。
卢彦伦见习古乃对他的提议,统统采纳,思忖良久后,有些迟疑道,“既然如此,都统最好明年开春再发兵南下。”
“明年开春?”
习古乃愣住了,他本想准备两个月再发兵南下,尽早平定盘踞辽南的贼人,可卢彦伦却要他等到明年开春再发兵。
“还请都统三思,”卢彦伦起身作揖,满脸的恳求,由衷的进言道,“寒冬腊月,不宜劳师远征。”
习古乃双手抱胸,沉默不语,诚如卢彦伦所言,劳师远征,穿越大片“无人区”,还是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时节,对于己方的确很不利。
女真人虽然耐冻,但也有个极限,辽东的冬天不像宋国那样的“温柔”,寒冬出兵不但会耗损兵力和民夫,甚至也会给后勤运输带来麻烦,若是遇上贼人据城死守,己方在天气和后勤双重因素影响下,难免会师老兵疲,难以支撑。
良久后,习古乃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思索,沉声道,“待到明年开春再出兵,郎主若是怪罪下来,俺一力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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