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抬袖猛擦一把头上的汗珠,通红着一张面孔,不受控的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来。今时今刻,他周身上下已遍及了淋漓的湿润,想是热极。
可是天气并不燥热,相反,因为初秋的缘故还又添几分清冷,但因清远转动石磨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使出了太大的力度,以至于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跨季的错觉。
“怎么这么难磨?”他忿忿盯凝了一眼磨上的蛇皮,颇有些郁闷。
一张蛇皮即便再如何厚重如何坚硬,又能厚重坚硬到什么程度去?偏生这都磨了好一会子,石磨面儿上的白色蛇皮却几乎不见有什么耗损!伸手轻轻往起一扒一提,适才看到底下薄薄铺了一层为数不多的白色粉末。
也罢,虽然忙活半天收益不大,可横竖也算是有了些成效,只是不知道这星点粉末够不够入药?他当初也没问清楚幻兮具体的需求量,念想着少些不如多些,便权且起身寻了个小盒,将这稀薄无几的蛇粉小心的收集好,后又挽了把袖子,蹲下身子继续奋力研磨。
因为清远方才已耗费掉了太多的气力,故时今他这猛地一蹲,只觉气血冲头、两眼发黑,一口急气险些捯饬不上来。只好抚着胸口气喘吁吁,歇息半晌后抿抿嘴唇、暗自运下一口气,适才重新握住那石磨手柄继续拼命。
拼命,还当真是在拼命啊……
。
因幻兮身上力道而倾倒下来的瓷碟、酒盏等器具接连向地表上冲砸下去,伴有此起彼伏的泠淙清响,溅起一地晶耀碎片。酒盏斜斜一倾,腥辣酒水尽数泼洒,洒了翻滚委坠下来的幻兮一身。
“王后娘娘……”
周匝侍婢早已乱作一团,原得了王命欲去宣召太医的宫娥又兀地闻了幻兮方才那声急喝,只好呆呆的杵在当地里不动,一时间去也不是不去还不是。
东辽国历届王后的地位素来不低,王后的命令与王的命令一样不可拂逆,故她不知究竟该听谁的才好。
正这时,幻兮痛苦到扭曲一团的面目间,忽地闪过一抹凌厉神色,一个念头旋然落下。她登时明白,定是自己蜕下的蛇皮出了问题!
蛇皮,不是在清远那里么……
一浪浪猛击在身的痛楚,使得她也仅仅只能保留片刻的清明,酷似活鱼拔鳞的折磨铺天盖地吞噬身心,幻兮重又起了压不住的凄厉,早已失了人声、甚至歇斯底里近乎怨鬼哀嚎……柔媚孱身顾不得形象气质的于地上东扭西歪的翻滚起来,折磨难遏,就这样一下下消磨掉了她脑海里最后那丝残存着的自持与意识,竟是连话都再说不出了。
东辽自开国以来,历时将近四百年光阴,似乎还从未出现过哪朝王后有此异态。或者说,从未在皇室之间出现过如此凄厉可怖的、辨不清是毒是蛊的哀哀病症……以至柔黛都看得呆住,一时早将那命去传召太医、后又停在原地里的宫女给忽略在了脑后去。
一旁不远处立着的宇坤亦是满头淋漓汗水,他想去扶幻兮,又碍于自己的身份及王的所在而迟迟不敢上前,唯剩下满心满脑焦虑心绪,排遣不得、更又宣泄不得。
他眼睁睁的看着幻兮在自己面前受苦遭难、痛楚难耐,一颗沉在肚里的心也不由便跟着一揪一揪起来。他,居然在为她揪心!为王后揪心!
清晰的心疼开始蚕食宇坤的理智与清醒,并蒂起来的莫名恐怖又顷刻将他埋没。
诚然,他心底下分明是介怀王后娘娘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诡异之事总能够跟这位身世神秘的王后牵扯在一起,又怎能使他对王后丝毫都不存有偏见?就算不提介怀和偏见,他也不该,不该对王后涌起这样揪心揪神、恨不能以身代的莫名关怀!这样的关怀太过热切、太过偏激、更太过不合时宜有悖伦理……
瑟瑟秋风卷起湿靡的酒气扑在面上,宇坤豁然微醉。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那缭绕不散的酒气令他起了恍惚,他忽地一下竟开始迷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对于王后娘娘的那些所谓介怀及偏见,是不是因为心下脑中某些感情的魂牵梦萦、不敢正视,因而开始自欺欺人,以妄自涌起的笃猜与怀疑,来压制那些不该有的东西……这个念头太可怕,他忙收情敛绪不敢再想。
迎那薄薄一缕当空里斜打下来的如织秋阳,宇坤没有看到光影裹挟间,柔黛凝在他身上的那抹迷离神光。
那神光朦胧似幻,暗藏心计又欲盖弥彰。太过复杂,太过天渊莫测;偏生却又,含笑微殇……
一群群簇挤在一起的宫人兀起了徐徐碎语,而半空里却听不到了幻兮的凄厉惨叫。
柔黛及宇坤心下同时一定,不祥之感接连涌起,铮地回了神志去看幻兮。
幻兮一直都在,骤然一下没了声息,可见不祥打紧!
然而他们此时的关切与忧心,明显多余了。
只见蜷曲一团、沾染了满身泥土尘屑的幻兮慢慢定神,浅浅幽幽的喘息徐徐,眸光中的涣散逐渐消弭,整个人似正一点点恢复正常。
“王后,你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柔黛将身凑过去,倏然蹲下,扶住幻兮依旧起伏不定的肩头。
到底是东辽的王后,即便柔黛素日对自己这位嫡妻再怎样漠不关心,关键时刻也终归还会牵挂着一些心思的。况且因为柔黛自身的一些缘故,他对幻兮,其实始终都还有着一丝愧疚。只不过这愧疚隐在暗处,始终都见不得光明……
眼前的王眉宇间持着的,是自幻兮进宫以来前所未有过的温柔与急切。兴许不是错觉,幻兮恍然间觉得柔黛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慢慢抬袖掩了一下口鼻,暗中做了个冗深吐纳。
身体里剧烈难遏的疼痛感昙然抽离,巨大的亏空使她不能极快的缓过气来,她亦不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儿,但凭直觉她猜到了一二,定是自己那张蛇皮被搁置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动蛇皮,她自然也就没事:“臣妾……自小便患有一种奇怪的病症。”她心思百转,开始编词扯谎,“每隔两年,体内的寒气便会遍及全身,经脉痉挛、噬痛不止。不饮酒便不会有事,倘若沾染酒气,定会闹出一遭病来。”这样的说法到底诡异了些,不过她此时的身份乃是大楚二公主,东辽众人对于大楚公主的了解,从来不会有多么贴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