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是在御花园湖心小亭间找到幻兮的。
彼时一早,他直奔王后娘娘寝宫而去,却被宫娥告知王后一早便出外散心,只是命了人不许跟着,故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如此一路走走逛逛,他也不是有心,原本想着过些时辰再来拜会。却诚然不知是不是缘分所至,途径御花园拱门时,一眼便看到了。
虽然拱形满月门同湖心小亭隔绝着一段距离,但因地势高低不同、加之幻兮又是那样显眼耀目,能被清远一眼看到也不足为奇。
“王后娘娘——”他抬手在唇边打了个拱,仰面高高的喊。
幻兮抬目,隔着一脉蒸凉碧水,生烟漫雾间亦是瞧到了通身阳光气息的清远。
清远着了严整衣冠,但还是道袍不会有二;足凳荷叶翘头履,白袜灰帮,是最常见的道人扮相。这样的扮相,她合该是嫌厌的,合该看都不屑去看上一眼。可一反常情,她忽地很喜欢这样的扮相,因为在她心里似乎早已产生了一种错觉,错觉只要着了这种扮相的人,便是清远。
这不怪她,只因清远给她的映像太过先入为主,也太隽永。从初见至时今,他在她眼里心里,大抵都是这么一副模样不变。
不知是晨光幽昏还是水汽蒸凉之故,幻兮忽起了一阵恍惚失神。
“王后娘娘,我这一通好找!”一来一去间,清远已经紧跑几步快步登上湖心亭。边言语间,下意识四处环视一圈,清眉微皱,“这地方不太安全,前阵子王好像就是在这里险些落水的……嗯。”他兀有所悟,自顾自抬手指向一排栏杆引幻兮来看,“王后娘娘,你看这护栏设计的!它根根都不是一个长度,从左到右依次渐高,稍有不小心,必然落水无疑!”
“无妨。”幻兮心不在焉,“时今是秋,没有荷花儿,造得不成格局错觉。”
“啊?”这通话说的含糊,清远心下不解。
“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失言,幻兮抬了眸子嫣然巧笑,“这御花园湖心亭说道起来,还是东辽帝宫一大胜景。”于此略顿,妃唇流蜜愈浓,“其间最大好处,正是这一排下去渐次增高的白玉护栏。每每日月升落,余辉便在这护栏其间打下一层层细碎余波,层叠的景深便跟着显露出来,俨如一条羽蛇渐上云端,堪称一大胜景。”
“当年那设计师就是为了起这秧子?”清远撇嘴,实在难以理解,“搭上性命也要求个赏心悦目?真是奇怪!”
“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清远的闷窘模样逗得幻兮没防一乐,以袖掩口笑颜清润,“东辽国才一开国便开始修缮帝宫,前人心思远不是后人可以笃猜到的。”
“难怪都做了古!”清远踩着话尾俏舌开了个小玩笑。
萧萧秋风带起一些细碎的水珠,打在面上,清凉的很。
幻兮颇为享受的阖了一下眸子,又想起些什么,复而睁开:“小道长。”侧首对清远发问,“你说你一通好找,是要找我么?”没有用“本宫”,而是用了“我”。很多时候,幻兮也不喜欢严守规矩刻板待人。
“哦对了!”清远一拍脑门儿,“我倒忘了正经事!”他抬手探进袖口,取出一小巧方盒拖于掌心,“王后娘娘不是要蛇皮入药?蛇皮……我没找到。”他顺口扯了个谎,怕告知实情会把幻兮吓到。一顿又道,“这枚丹药可解百毒,无需什么引子,娘娘口服即可!”边说便向前一递。
清远的好意,幻兮怎能不心领呢!他连担心她害怕这样的事情,都可以细致入微唯恐未详尽的做得齐整,她也委实该把这通好意承下的:“有劳道长。”幻兮展眉,接了小方盒便要往袖袂里揣。
“哎……娘娘。”清远摆手欲拦,又兀地想起君臣之别、男女之防,到底没去触碰幻兮的腕子,“我怕娘娘回宫之后,又搁置在一边儿去。还是快快服下,我好安心。”出口总觉这话说得哪里不对劲,斟酌一番后才发现,“我好安心”这四个字,似乎太逾越了些。
不过幻兮显然没有去抠他字眼的心思。若放在从前,她必定怀疑清远在这丹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害她;但是时今,说他是她最信的人也不为过……
“小道长。”幻兮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眉心一讪,干脆打趣,“东辽最近太平的很,不需要你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她抿唇一顿,转身欲走,“省得竟日连天闲着没事儿犯病……”
不想清远早提防她这一招,紧跨一步上前,双手展袖将幻兮拦回原地:“那可不尽然。”眼见幻兮气得咬牙切齿在原地无奈,清远适才双手负后、拿腔拿调,“王后娘娘没有听过一个道理,叫做人不动地却动、地不动天却动么?这眼睛看到的安稳无事,往往才是就要发生翻天覆地大事的前兆……”
清远纯属信口胡诌,说话根本没过大脑。
他这嘴上怄人的功夫,打小起便不是盖的!
那是清远六岁的时候,法华道人带他逛街,每经一处景致、亦或路遇什么有趣的人或事,都习惯性的指给他看、讲给他听。
“清远你看,这是酒楼,喝酒的地方……当然你最好别去!”
“这个,这是胭脂水粉,姑娘们很喜欢。”
“这是书院,平常人家孩子们研习知识的地方。怎么建这里了?这么吵的地段儿,孩子们还怎么读书?”
……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路遇一家楼朱匾花的万春楼,一半醉男子摇摇晃晃搂着门口一花枝招展的姑娘,二话不说,冲着小口就吻下去。
“哎呦……”法华道人见状,生怕清远学坏,便往怀里一揽他,轻轻遮住他的眼睛,“走,师父给你买糖葫芦吃!”
没想到小清远抬手“啪”地打掉了师父的胳膊,扭头面不改色的看了一眼,童音稚嫩:“师父,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啊!没关系,要不耻下问嘛!我告诉你,那是一男一女在亲嘴!”
法华瞬间定住,“唰”地就黑下了一张脸。
而他的宝贝徒弟早一溜烟儿跑出了他的怀抱,三蹦两跳的跑到一卖糖葫芦的跟前,取了一根后,头一甩、抛下句:“师父,嗯……付钱!”就又跑跑跳跳的没了踪影。
唬得法华不敢再停,赶紧去追他……
其实清远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他才只有六岁,就是把看到的东西如实说出来而已。
幻兮暗自念动咒语去看清远的过往,看到这一出后,颇为惊悚的瞥了瞥嘴。
清远言了一通话后转过身子,幻兮忙收了灵力。还好,没被他感应到。
“王后娘娘……”
“我怕吃死!”幻兮心知他要说什么,脱口打断,“上次本宫就是吃了你的药,适才被整得痛苦难耐欲生欲死的。这次你还让本宫吃?好啊,吃,你先吃,你吃我就吃!”也是过嘴瘾,她并没当真那样想。
闻声入耳,清远脾气亦起:“你敢吃我为什么不敢吃?”说着便伸手从幻兮手里夺回小方盒,打开盒盖便吞下一粒丹药。
幻兮赌气,也跟着吞下一粒。胃里霎时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最原始的生理反应,只觉干哕恶心的着实打紧!这种感觉……就像不小心咬下了自己的肉一样!
“你……这是什么药啊!”幻兮强忍住想吐的冲动脱口急问。
清远只当是幻兮受不得这药的味道,没事儿人一个的左右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寻来的蛇粉跟大蒜混成的,还混了解百毒的宁芳丸进去。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有这宁芳丸!”说是蛇粉,其实就是清远那天磨下来的少许白蛇皮粉末。
好在幻兮没想到这一层,不然若被她后知后觉了自己居然吃了自己、还有清远也吞了丹药那也等于……定不知会纠结到什么样的地步去!
“还好还好……”幻兮不断抚着胸口暗自庆幸,心道还好没有雄黄!抬目时看到清远一脸得意,不由发了弥深感慨,“迟早有一天你得害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