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中天, 满街清冷月色。
这里是人间界,果然是出了地府了!
陆悠悠低头看, 无头鬼双脚悬空晃晃悠悠的,就算是她,也是看得胳膊上起了一阵的鸡皮疙瘩。她缩了缩脖子,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还算可以,系统应该是给她按了一个“旁观”的人设,她现在,在一处屋顶上, 挑起的飞檐拉出了大片的阴影区,她现在就藏在这片阴影里, 站在地下的,无论是鬼还是人, 不抬起头来仔细看绝对发现不了她。
自身安全,也就有空观察四周。
陆悠悠巡视了一圈。
长街寂寂,地上铺的是小青砖,两边高墙深宅, 屋宇层迭。再低头看, 无头鬼显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想也没想,裤脚飘飘地,就往前面飘了过去。
陆悠悠在屋顶上翻越着,悄悄缀在他的身后。
夜深人静。连个打更的也没有。满街凄清, 只有一扇扇门户前幽幽两盏灯笼, 笼出两团飘飘摇摇的暗红。无头鬼在一街忽明忽暗里飘飘荡荡, 到了一处宅子外, 忽然停下, 转了个身折了个向,“哗”地一下就从那家人家的大门里穿了进去。
陆悠悠:“……”
跟踪人不容易,跟踪一只鬼更不是人做的事啊!
可没办法,吐槽归吐槽,追也还是要继续追。跳下屋脊、过长街、再挂着那边的檐口翻上去,前方无头鬼的飘飘白影已经穿过了几重门禁。好在白色显眼,陆悠悠辨了辨方向,追踪着往那边去。
这一夜天上多云,云层飘飘忽忽,一会儿掠过一片,一会儿又掠过一片,遮得月色忽明忽暗,无头鬼的那片白在视野里也是忽隐忽现。
在又一次暗影掠过时,陆悠悠发现,那片白停住了。
远远看过去,那是一处小院,无头鬼就停在院子正房的屋门前。他没多犹豫,身子一飘,就往那扇屋门飘了过去。刚飘到门前呢,忽然“吱呀”一声——
他身前的门,自己打开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黑乎乎一片,只有门前月色浅浅地洒进去,拉出一道阴影,一双脚一双腿,到了腰的位置,又模糊起来,似乎,和屋里的黑暗融为了一体。这应该算是影子吧?有影子,就是人,是人打开了门。可这个人站在黑暗里,和一只鬼面对面,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阵风过,陆悠悠颤了颤。
上次在野**里面对着一村子的孤魂野鬼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头皮发麻过!
“扑通扑通”,太安静了,她耳膜里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呼——”吸气呼气,吸气呼气。陆悠悠低头,把自己藏得更好了些,现在距离已经很近了,不能发出声响,她偷偷地点开了“百鬼夜行”,身形轻飘飘地浮起来。对,就这样!她双只脚悬空着,无声无息地往前,前面有一处花枝掩映,她悄咪咪地过去,猫了下来。
又是一片云过。
脚底下的院子更暗了,暗影里,忽然有人发出了哀哀怨怨的一声叹气:“唉——”
这声叹,叹得陆悠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也分辨不出是谁,只看到门前光影一动,门里的那个人跨了出来。无头鬼没脑袋,这人一步出门,刚刚好脸就凑准了无头鬼脖子的位置,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有个人头顶上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这还不是最惊悚的,最惊悚的是——
这人的脸,和陆悠悠在地府时看到的无头鬼,一模一样!
陆悠悠:“……”
要是不她刚刚动作快,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会子,就该是两个“无头鬼”一起抬头往上,两双眼睛齐齐阴恻恻地盯着她了!
这算什么?因为她是鬼族大师姐,所以接到的任务也需要鬼气森森吗?呸,照这样说的话,仙族大师兄的任务,岂不是仙气飘飘的?呸呸!不带这样族类歧视的!
刚腹诽了两句呢,底下又有声音飘上来。
“兄长果然又来了。”这次看清了,说话的面对着她的这个,“兄长已去如许时日,还看不透放不下吗?”
无头鬼的声音从他捧着的脑袋那边发出来,闷闷的:“全族上下一百六十八口,祖居故宅,弟弟你一人独居,夜夜听鬼敲门,你又可曾看透放下?”
原来是兄弟,双胞胎?陆悠悠抚了抚胸口,把憋着的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呵!”门前,弟弟冷笑,“夜夜鬼敲门?我长居于此,也就只见到了兄长你一个。若是换了兄长你住此地,你猜,那一百六十八口冤魂,又会有多少夜夜鬼哭?”
无头鬼胸膛起伏,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也乏了。想兄长当更不易。不如今日,我们两个,把是非曲直辩个清楚明白,当着列祖列宗,当着那一百六十八口冤魂!”弟弟说着,一个转身,沿着廊道走到了院子的尽头,一伸手,推开了角门。
“祠堂?”无头鬼闷闷地问。
“祠堂!”弟弟硬声回答,当先走进了那边门里去。无头鬼没马上跟过去,在原地踟蹰了好些时候,才缓缓地飘了过去。
这剧情走向有点不走常规路啊,原本以为夜夜冒险偷跑出地府的会是个沉冤待雪的,怎么看起来,活着的那个,才更理直气壮?
陆悠悠心里想着,眼睛没离开过下边,眼看着那兄弟两个一人一鬼都隐到了门后,她起身,跟了过去。
后进就是祠堂,一座高梁大屋,四边白墙高耸。弟弟在屋里燃起了烛火,白烛红光,映着满屋子黑漆漆的牌位,无头鬼杵在门边,像是连进也不敢进了。弟弟没看他,取了三支香,在烛火上引燃了,插到了香炉里。袅袅烟气,腾腾而起。他背对着无头鬼,缓缓问:“兄长,不进来吗?”
无头鬼像是被钉死在了地下,一动不动。
“看来兄长也不是心如明镜一尘不染。这里有酒,不如我替兄长敬敬叔伯兄弟们。”弟弟说着,往供桌上拿起酒壶,缓缓倒出一杯,又缓缓走到长长供案的端头,在第二行的首位位置上倒了下去,酒液如线,他一路倒一路走,那条线就从桌子上一点一滴地延展开。亮晶晶的水光映出,陆悠悠发现,无头鬼捧在手里的脑袋,似乎在跟着转。
“兄长,你看到这些名字了吗?”弟弟一杯倒完,又添一杯,继续走继续倒,“如果不是你的迂腐,他们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倒到了头,酒壶空了。弟弟“啪”地一声把酒壶酒杯全都掼到了地下,豁然转身,大声道:“若不是你,他们便该在你身后的宅院里!你弟弟我,也不需要一人一户独居大宅!兄长,你看看这满墙牌位,你到现在还觉得,是我不对吗?”
无头鬼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也知道这里是满墙牌位,弟弟,你又能不能当着全族上下,回答我一个问题——合族身死,为什么只余下了你一个!”
“为什么只余下了我一个?兄长不也很清楚吗?”弟弟凄然一笑,“因为那个人需要有一个人活着,因为我刚好合他的意、因为我刚好肯对着他屈膝,还因为我刚刚好,是那个肯点头为虎作伥的人!”
“你——”
弟弟冷笑着截断:“可兄长你别忘了,你现在还能看到这上下牌位,是因为我。沈氏一族,如今仅剩我一脉单传。兄长,你日日埋怨,但今日,若非我在,便连这合族牌位,也已是入泥为尘了。”弟弟往门口的无头鬼定定地盯了两眼:“兄长,你现在也应知晓那人是谁了,皇室一族、封疆裂土、一方之主。那样的人物,兄长你碰得头破血流,是想弟弟我也像你一样……死无全尸吗?”
“所以你就为虎作伥?”无头鬼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你走,你可以走的,走得远远的就好!”
“兄长日日来此,便是想我远离吧?可兄长你想过吗?走?莫说我走不走得掉了,我走了,沈氏一族几代经营万贯家财,就这样全盘拱手让人?兄长你想看到的,难道是这样的结局?”
“可你现在汲汲营营,所赚所得,帮着的,是那个杀了我们一家老小,连稚童都没有放过的人!”
“先活着。”弟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兄长,你就是不懂得‘先活着’这三个字的意义。”他说着,转过身,在殿前地下蒲团上跪下,语气也放得缓和了一些:“兄长,有些话一旦出口,便是灭门的灾祸。但兄长你怨怼如斯,今时今日,我也不得不说了,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弟弟我对兄长承诺——现时是为了明日,不共戴天,此仇必报!”
陆悠悠都有些感动了。
原来这次的剧情是一对兄弟携手一起复仇的故事啊,当哥哥的不畏强权不幸身死,做弟弟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这样想想的话,这次的任务大概就是帮他们两个对付仇人了。皇室中人,封疆裂土,是个王爷?这样的人物的确不是平民百姓能随便解决的,但对她嘛,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个人是谁?
陆悠悠在这边想,下边,无头鬼也有些动容。
弟弟跪在蒲团上,冲他伸出了手:“兄长,来。今日之语,当着列祖列宗,我们一起求个见证!”
无头鬼终于往前,跨过了门槛去。他是鬼,原本是不用用到“跨”这个动作的,可他在进这间屋子时,很是郑重地抬起了脚。进得门里,他没有走去那边的蒲团,“啪”地一下,直接就跪下了,满地青砖,他就跪在了青砖之上。“全族,全族啊,是我这个当家人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啊——”光这两句听听,就是多少沉痛、多少悔不当初。也难怪他不敢进这间屋子,新丧的一百六十八座牌位,每一座都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山吧。
陆悠悠看着一个大男人,半伏在地,一步一磕,血泪俱下,心里也不由地有点酸酸的。那边弟弟也是满面悲怆,抢上两步,把哥哥扶了过去。一地双蒲团,两兄弟相携着,一起对着满墙肃穆郑重磕头。
“此仇此生,必报!”两个人异口同声,三起三伏。
“兄长。”弟弟说着,起身,搀住了无头鬼的手臂,把他也扶了起来,“今日你我兄弟心结说开,日后便该齐心协力。”
无头鬼没有头可以点,抬起了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弟弟的手臂上。
两个人相对对视了一阵,还是弟弟先开了口:“兄长,你现如今这副模样,当能各处通行顺畅,你可曾去寻过我们的仇人?”
无头鬼手里的脑袋左右摆了摆:“千山阻隔不是问题,可那贼子身边能人异士甚多,近不得身。”
“如此,兄长当珍重为上。说起此事,弟弟我甚是不明,幽冥地府,阴阳两隔,回魂夜之后,全府一百六十八口皆未能得见,为何哥哥你,能做到往来无阻?”
“你可记得小女幽幽,有一良师?”
——幽幽?nc的女儿居然和她是一个名字?
陆悠悠原本是旁观看戏的,这会子一个激灵,把注意力全部都集中了起来。
祠堂里,弟弟在回答:“记得。”
“他曾赠予小女一枚玉坠。我去之日,幽幽将之系于我颈间。也是到了下边,我才一点点察觉此物,颇有些神奇。”
“哦,是吗?”祠堂里烛光闪烁,弟弟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光芒闪动。他缓缓地问出了一个问题:“那你如今,可有……随身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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