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惊讶的是,明明同样的路,同样的阵法,佝偻人七转八拐之后,眼前景物竟然一下子有了变化,前后半个时辰不到,他们脚下的焦黑土地上,再也见不到一根白骨。
叶凤泠眼前一亮,只道马上便能走出巨石阵,哪知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她和众人看到了一个由很多小块碎石堆砌起来的石堆,石堆顶搭着几张黑乎乎的东西,看着不像木板,应是遮风挡雨的作用。石堆里还铺着厚厚一层收集来的旗布,旁边放着三个骷髅头和几块风干的肉块、肉皮,另有零零碎碎的杂物。
很显然,这是佝偻人的住处。
叶凤泠脸色有些难看,不光是愈发难闻的气味,她忽然意识到搭在石堆上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人皮晾干后的样子。
苏牧野悄无声息将她揽进怀里,任清凉甘芳的衣衫铺满她面颊。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叶凤泠却没有挣扎。
;送我们出去,给你解药,那一车东西也都给你。苏牧野指着身后拉着行李的马车,温声对佝偻人道。
阵阵腐尸味道,令人欲呕,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仿佛眼前不是由人肉、人皮、人骨堆砌的窝棚,而是缭绕仙境。
佝偻人看着他,又看着埋在他宽大衣衫后的叶凤泠,眼中升起疑惑:;你们……不杀我?
话语生硬又迟缓,明显久未与人交谈过。
苏牧野含笑不语,算是默认,叶凤泠也重新站好站直。两人的手在衣袖下交叠,看上去同一对情深伉俪没有两样。
佝偻人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背着手就地蹲下。
;出不去……出不去的……他把脸使劲贴去膝盖,嚎啕大哭:;进了这里的人,都别想出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你们别想了……
苏牧野眼神平静,捏了叶凤泠手掌一下。
;你在这里多久了?
佝偻人一愣,呆呆地望着苏牧野,问:;现在是哪一年?
叶凤泠一听这话,心瞬间凉了大半,都不是问日子,而是哪一年……
;承平十七年元月。苏牧野道。
佝偻人满含绝望,低声喃喃:;承平十七年了啊……十七年……呵呵……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一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笑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受尽冤屈的昼夜啼鸣,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苏牧野见叶凤泠眉头皱起,轻咳了一声,打断发泄情绪的佝偻人,重复前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五年……整整五年了啊……佝偻人颤抖着抬起头,乱发中眼睛通红呆滞。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但立即为这个举动后悔不迭,纷纷扭头大口呼吸,赶快把吸进去的臭气呕出胸腔。
叶凤泠忙扯过苏牧野衣袖覆于鼻上,他身上清清淡淡的似竹似兰味道,对抗腐臭味效果极佳。
;那三个头颅是谁?苏牧野指着三个骷髅头平声问。
佝偻人微怔,看了眼稳如泰山的提问者,被他身上凛然气息所慑,不由自主答道:;那是……那是我的父母、儿子。
随着这句话他身体颤抖不已,缓缓低下了头,苏牧野也因他的回答躯干微僵,但他没有评论,只是继续道:;如果想出去,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砀山地属秦岭山脉支脉,又是豫州和鲁地交接,常年有数不尽的官商、流民奔走。佝偻人就在鲁地一带走商。
五年前,他来自豫州的妻子道,自从嫁来鲁地,竟从未回过娘家,何不趁着春风和煦,回一趟豫州。
佝偻人思来想去,觉得撂下年迈父母不妥当,决定举家前往豫州。反正他也是走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看看豫州有没有什么商机。
那是三月杨柳初青,他们一家五口,其乐融融上路赶赴豫州。到了砀山一带时,原本担心青山寨山贼,不想直到翻过砀山,也没有草莽出现。不仅如此,他们还很好运的看到了一座山庄。山庄老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同意让他们借宿一晚。
就这样,佝偻人和父母妻儿没有多想,睡了过去。谁知半夜醒来,他就看到有人提着银光闪闪的砍刀剁向自己父母……
他大吼一声,起身搏斗,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哪里敌得过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伙,被连砍三刀后,不得不仓皇逃出门。
佝偻人拼命跑,不知不觉,就跑进了巨石阵。没想到,追他的人根本没有进来。更没想到,自己绕了几圈后,竟再也走不出去,彻底迷失在巨石之中。
他忍着饥渴,在巨石阵里走来走去,不断做记号,不断走回原点。就在他濒临崩溃边缘时,忽然看到了三具尸体……他的父母以及年仅四岁的幼儿……
父母和幼儿都是被砍刀砍死的,像破了气的皮囊胡乱堆叠于地,明显是被人抛至巨石阵的。三具尸体与焦黑沙土接触的地方,变得漆黑,如同烧黑的焦炭一般,他摸上去,手立刻灼烧疼痛。
佝偻人这才发觉,巨石阵的沙土有毒!
他对着尸体,痛不欲生。可无论如何寻路,他死也走不出去。且因巨石阵里阴风寒凉,又饿又渴又冷又受伤的他,开始发烧了。
为了活下去,更鼓着一口给父母亲儿报仇雪恨的气,他开始寻找食物,妄图寻一线生机。巨石阵里寸草不生、荒无生气,最终,他把目光落到了三具还没开始腐烂的尸体上……
听到这里,叶凤泠忍不住闭上了眼,微微喘息着。
再睁开眼时,她已平复好心绪,只是当视线转到石堆窝棚,转到三颗表面光滑莹白的颅骨,转到那些风干的肉块和人皮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瞬间拥塞胸臆,让她心情一下子变得无限沉重。
她对着瑟瑟发抖、低垂着头的佝偻人道:;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
佝偻人因她的话,身体剧烈颤抖。
依赖三具尸体艰难度过了最初的几日,他的烧终于退了下去。佝偻人一边继续琢磨巨石阵,一边拼尽全力地搜集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谁想,竟真的让他稀里糊涂绕出了些门道。他发现,巨石阵虽然庞大又诡异,但只要沿着固定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原点。
在这期间,他还看到了不少人走进巨石阵。开始他想上去打招呼,可待他看清那些人眼里的凶光,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事实证明,他的躲藏十分正确。
走进巨石阵的人,最初还都齐心协力寻路找出口,慢慢的就会为了食物和水争夺抢食、大打出手。最后,要么留下的人侥幸存活,倚靠水和食物残喘度过最后几日,要么不等食物、水告罄,人就被绝望折磨疯了……
父子母女、夫妻兄弟,亲缘、人性在巨大的恐惧和阴郁的环境下,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让佝偻人觉得奇怪的是,他发现很多时候,自己站在某块地域外,明明与那些人相距不远,可以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等他们死后,他上前收罗剩下的食物、水以及尸体,又依靠记忆走出那块区域。偶尔还有尸体从天而降,就像他的父母幼儿一样。他从最开始的不齿、不屑到最后的理所当然,不断地接收下这些;馈赠……
就这样,他度过了孤独、寂寞、直面死亡的五年。就像看戏一样,他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走进巨石阵,用各种方式死在他眼前,看着天上掉落的具具尸体,愤怒又无奈。
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所有人都沉默了。还是有反胃的恶心感涌在喉咙,可没有人再去用鄙夷的目光看他。
能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上五年而不疯狂,这已经不是普通语言能够描摹出的强大心理承受力了。几乎所有人都自问做不到,至于那些尸体……更没有人敢想。
在佝偻人讲述时,叶凤泠已经镇定下来,此时神色从容,她悄悄瞟一眼苏牧野,发觉他目光盯在一处,像走神又像极其专注。
;很久没有人进来了,天上也没有再掉尸体。我们人太多,你渴得受不了,只能铤而走险,偷一些水回来。苏牧野淡淡指出佝偻人的心思。石堆窝棚里有肉干,却没有水、也没有血液,加上寒冬年节,少有人进山,对于没有水源的此地来说,水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
他猜测,每年的这个时候,应该都是佝偻人最难挨的日子。
佝偻人听到苏牧野的话,哆嗦地蜷成一团,隐在发丝下的眼中有着被看透的惊讶和恐惧,他没有否认。若不是实在渴得不行,他决不敢走到这么多人面前的。
苏牧野让人给他松绑,又把他的一个牛皮水囊抛给佝偻人,接着道:;你喝点水,然后再带我们走几圈。把你记得的路线都走出来。
佝偻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半晌,似在斟酌,直到确定他没有发怒、也没有阴谋,才慢慢抻直身体站起来。
他喝了几口水后就不喝了,一天只能喝几口水或者血液,肉也不能多吃,即便如此,很多时候他都在饥渴濒死的边缘挣扎度日。
苏牧野和叶凤泠都猜到了原因,都没有开口质疑,只是让他拿好牛皮水囊,跟在他的身后。
佝偻人露出感激的神色,在走的过程中不时停下脚步,等候众人车马跟上。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