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泠视而不见,眼角跳了跳,轻轻移开放下笔管。
她收好画了一半的画稿,拿起书卷,倚去矮塌,不慌不忙翻开,看了起来。
又一粒石子砸进来,这次落到了她的脚下。
稳笃如山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似一名文雅秀士化身将才,不慌不忙地临场点兵——翻书。
再次砸进来的不是一粒石子,而是一把石子,簌簌落了满地。
片刻后,响起了没好气的声音:你好无趣,都不惊讶下。
被王宇庭拖走的女子,从窗外叉着腰瞪叶凤泠,气鼓鼓道。
叶凤泠语声微扬:怎么?鼻子好了,迫不及待想试试别的香粉了?
紧张地捂住鼻子,女子控诉地望着叶凤泠:你好毒,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
叶凤泠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女子左右四顾,见四周静寂一片,护着叶凤泠的那个武功高强的人也不在,扬了扬头,绕进屋里。
她凑近书案,自己看宣纸上寥寥几笔,清晰流畅、粗细得宜,勾勒出苍翠远山、飘渺崖谷,难得叶凤泠将飞泉加入其中,融进浓林,更显风雅。
女子忍不住重新打量叶凤泠,心里讶异又敬佩。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用脚蹭地。
叶凤泠揉着额角,斜飞一眼:有事?
呃上午我误会你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往心里去我我知道你不是勾搭王宇庭的狐媚子了。
扭捏再次道歉完,她双肩松懈。
叶凤泠扫她一眼,重回手上书卷:嗯,我知道了,不怪你了。
女子杏眼睁圆,起身又坐下。原以为道歉完,叶凤泠一定要发泄一番,怎么也要讥讽几句,唯一没想到的一种反应,是淡定从容的接受,就好似好似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
大概觉得受到了侮辱,又说不出口,女子心里乱糟糟,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她: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凤泠把视线从书卷上挪开,轻笑:我为什么要理你?我们认识么?你都能不问青红皂白提刀来砍我,我为何不能不理你?
喉咙被人掐住一般,女子张开的嘴,不甘不愿地闭上了。
她仰头看叶凤泠,看她娴静照水的样子,长睫浓密,怔怔然,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那方剪影,也总是这样优雅从容的临风握卷,眼角忍不住滚下热泪。
叶凤泠吓了一跳,她是想冷冷女子,可没想到,看着热烈如火的人,怎么说哭就哭?
用叶凤泠递过来的帕子擦掉眼泪,又揩了揩鼻子,女子自我介绍。
她叫贺梦棠,今年二十一岁,因家中遭难,避祸于青山寨,那王宇庭既是她的故人,又是她的情郎。
叶凤泠咂舌,王宇庭再年轻,看着也是四十开外的年纪,贺梦棠的口味真不一般。
许是知叶凤泠为何沉默,贺梦棠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红了面颊:王宇庭他不喜欢我,哎,我只是单相思
这就说得通了,转而心头一叹,叶凤泠有些理解贺梦棠,王宇庭的风姿,确实卓然玉举,一般小姑娘难能抵挡。
我听王宇庭说,你和那个苏世子一起的?你们是一对么?贺梦棠凑过来问道。
叶凤泠握着手里书卷,不摇头不点头,另牵话头:所以你不算青山寨人?
贺梦棠心无城府、简单明朗,点头:我来了五年了,能算半个青山寨人吧。这里入寨必须经过歃血宣盟,王宇庭不让我入寨。
前面你说拦截苏北皇商一事叶凤泠话没说完,就被贺梦棠立眉打断:你问这个干嘛?
叶凤泠轻松耸了耸肩膀:好奇。
贺梦棠狐疑地盯着叶凤泠,见她当真面不改色,只淡淡望着自己,心里一时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人,也常常这样望着自己,只是比眼前的叶凤泠多了疼爱和呵护,她眼圈又红了。
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加上见苏牧野他们一行人确实没有在青山寨里胡乱溜达,贺梦棠简单说了几句她知道的。
这几日,青山寨当真有件大事,便是寨内众人在为拦截苏北皇商运送御用香料进京一事做准备。
每年一过完年节,苏北负责种植皇家香料的皇商就会装好经过一年烘烤、晾晒的香料,浩浩荡荡运往京都。这是皇差,更是生意,是以,有幸成为皇家在苏北指定的香户,不敢大意。
这些年由王宇庭统领的青山寨,一直没有打过皇商的主意,不知怎么回事,今年竟要再次朝皇商下手。这事,是二寨主提出来的,他就是意思意思,以为王宇庭会不同意,也就过去了。谁料,王宇庭一反常态,沉吟一番后,拍板:干这一票。
涉及皇商,为了做到不留下明显痕迹,最好做成跌落悬崖或遭遇山体滑坡这种自然死亡,王宇庭和二寨主这几日一直在布置。
这也是为何王宇庭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巨石阵带出苏牧野一行人。他当时根本不知道!
往常进巨石阵的人,一般都是一个阵就歇菜,顶多走过两个阵,几乎没有人会进入云垂阵。可苏牧野他们眼瞅着走过了云垂阵,而且还发现了前朝皇帝的骸骨,这可怎么得了。
从他们一出藏剑山庄就在暗处监视他们的寨民忙报告王宇庭。
王宇庭放下手里事情,进阵探虚实。
一见苏牧野,他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苏世子南下处置番波斯国走私一事,举国皆知,砀山离洛阳不远,加上王宇庭这些年刻意关注各方动向,对苏牧野这次的巡视路线,掌握个七七八八。
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打算,就算苏世子不入巨石阵,他也要把苏世子请来青山寨的。
真正令王宇庭意外的,是苏牧野的武功。他只听说过苏牧野文采风流,没想到这位驰名国朝的纨绔,能文还能武,武功还不是一般的玩玩闹闹,基本可以算他遇到过的最高的了。
武者,尤其是到达王宇庭这个段位的武者,对武学的追求已经不仅是扬名立万、手刃仇敌,他们更多的是孤独地踟蹰于突破自我的漫漫长路上。
如果说最开始,只是想请苏世子来青山寨坐坐,现在的王宇庭,已经想让苏世子在青山寨住住了。他要等苏世子养好伤,再次切磋!
贺梦棠虽然年龄比叶凤泠大,心性却很单纯,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她道自己五年前来到青山寨,此后便长居于此。王宇庭对她呵护备至,可以算有求必应,唯有两件事不答应:一是不让她入寨,一是不教她武功。
无奈之下,贺梦棠只得找了青山寨里的一个名叫小七的青年,教教自己。可因为她习武太晚,学了好几年,只能提起刀挥一挥,根本算不上武林高手,让她分外挫败。
望着眼前娇憨女子,叶凤泠放下手中书卷:五年里,你从没出过青山寨,可有人来找过你?
贺梦棠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想离开这里么?叶凤泠问道。
贺梦棠微僵,脸冒红晕,再次轻轻摇头。
送走贺梦棠后,叶凤泠拐去寻苏牧野。
草意萌萌,隔水涧簌簌生长。
苏牧野已经起身。
叶凤泠最后是在寨子里的一处八角亭上找到的他。
八角亭上坠八角,亭里人影望亭外。
迈过绕着八角亭的澄澈叮咚流水,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破颜一笑,说不出的风流狂魅:聊完了?
叶凤泠俏生生坐下:你猜怎么着?我觉得遇到的就是贺琮杰的女儿,小棠。
苏牧野挑眉,盯着叶凤泠。
她说她叫贺梦棠,五年前来到青山寨,王宇庭是她的故人。叶凤泠言简意赅。
苏牧野淡淡笑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看来,藏剑山庄后人还在,难怪神机影卫都找不到贺琮杰的女儿,看来一直藏身于青山寨。
叶凤泠想了想,又把青山寨要截苏北皇商的事说了。
苏牧野指扣石桌,默默思忖。叶凤泠也不打扰她,自顾自想心事。
耳尖一热,抬眼,坐在对面的人不知何时绕到身后,亲了自己耳朵一下。
叶凤泠捂住耳朵,涨红脸。
苏牧野牵着她的手,走下八角亭,沿她手腕细细抚摸。他微侧脸庞,乌黑眼珠盯着她松风水月的面容,突然说道:给我讲讲柳府。
叶凤泠目露疑色,苏牧野只是轻笑道:有备无患。
淡淡萦绕的兰竹香气自苏牧野身上传来,婆娑袅袅地透过她鼻端,薰得她脸颊愈发娇艳。
叶凤泠忍着羞意开口:
柳府世居苏北,外祖母早就不在了,我都没见过。外祖父领着两位舅舅,住在一处。两位舅舅都没入仕,柳府也不像京都世族那么讲究,更像是一般乡绅之家。大舅舅娶的苏北当地商贾之女,大表兄草草读过几年书就跟着打理家族庶务,娶了大舅母的娘家侄女。大表姐早年出嫁,因夫亡无子就回了娘家居住。二表姐听说已经定亲。二舅舅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养病,生的二表兄和三表兄一直在眉山书院读书,已经过了乡试,今年春闱要下场的。三表姐同我差不多的年纪,最是话多唠叨。
午后寂静时光,薄阳之光静静流泻。
苏牧野衣袖云纹优雅如云,错落有致。她扭头看着他听得认真的清俊下颌,想了想又道:外祖父告老之后无事一身轻,又是万事不挂心的性情,除了偶尔询问一下两位表兄学业,就是闲来外出游玩或垂钓。许是因为两位表兄常年在外求学,外祖父将我假作男儿养,亲自为我开蒙,指导我读书。后来还为我寻来向师傅、带我去江南走访香铺。如果没有外祖父,便没有今日的叶凤泠。
苏牧野听得心下一凛,捏捏她的手腕,喟叹:这样说来,你倒最得你外祖父喜爱了?那我岂不是压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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