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七年元月二十六,申时,柳府后院。
满室的红色,连院子里都按照叶凤泠的吩咐在廊下挂上红绸,还有飞檐下随风晃来晃去的红灯笼,被红绸包好的石凳,贴着大红喜字的院门、窗棂,布置精美又别致,象征着甜蜜顺遂的未来。
纨娘一大早就被丫鬟和喜娘挖起来,梳洗、净面、净身,现在已经穿好嫁衣端坐在床榻上,手里被喜娘塞上一个苹果,整个人紧张兮兮。
她的嫁衣是叶凤泠亲自从苏北针线绣坊里挑好花样,又让几位绣娘日夜赶工追出来的,款式考究的鸳鸯锦绣,配着金丝银线,华丽庄重。
见叶凤泠和月麟终于来了,纨娘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唬的喜娘暴汗,急匆匆把她赶回床榻上,让她坐好。
纨娘抱怨不休:成亲好麻烦啊,掌柜的,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啊,不就拜天地么,哪里跑出来这么多讲究。
叶凤泠扶额,这场昏礼已经算很精简的了。比这再精简的只有覃如是和路峰那一场昏礼,可是覃如是是远嫁,又非正室,京都昏礼只是意思一下,回到交州,还要正式再行礼的。
她安抚纨娘,立在屋里扫视一圈,见都准备好了,满意笑开。挥手叫喜娘和丫鬟们都下去,还把月麟赶走了,才偷偷摸摸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盒,递给纨娘。
这是什么?纨娘拿在手里把玩。
叶凤泠脸有些红,小声:冷香丸,呃,专门给你调制的吃了对你有好处
纨娘呵呵笑起来,放小瓷盒入怀的同时,啧啧打量叶凤泠:想不到你还懂这个,哈哈我就说掌柜的不简单。
叶凤泠暗道,估计纨娘想歪了,但她想,歪就歪吧,本来也是为了让纨娘的洞房花烛夜更舒服些的,虽然她也知道纨娘深谙其道,总归是片心意吧。
距离褚亮来接亲的时间越近,纨娘越紧张,一会儿是头上发饰太重,一会儿是身上嫁衣太厚,总之一切都让她不满意。
叶凤泠好脾气地劝她忍忍,轻声道:虽你说太复杂,可我还是觉得简办了。纨娘,时间太仓促,我只能做到这些,不过我想,仪式这些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和褚亮踏实过日子,未来一定会更美好。
纨娘闻言不动,低着头静了半天,才轻声回道:我知道。谢谢掌柜的了,我和褚亮都是孑然一身的人,其实早就看淡了这些。你无需担忧。说着,她抬起鲜眉红唇,眨眨眼调侃:我反而比较期待你和苏世子的昏礼。你会请我去的吧若是不请我去,也太不够意思了。
叶凤泠瞪她一眼,从喜娘手里接过喜帕,盖去那斜着眼笑望自己的头上。
此时,褚亮迎亲的花轿已经到了门口。
这边叶凤泠领着柳府众人等褚亮进来。
来了!新郎官来了!柳三小姐喜气洋洋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有了变化。
柳老太爷今日作为男方长辈,坐在褚亮小宅子的高堂位等褚亮接回纨娘拜堂,柳府其他人便算作了娘家人。除柳大夫人没有在,其余诸人都穿着喜庆的衣服,笑语看着。大家倒不是跟褚亮纨娘有多熟,都是冲着叶凤泠的面子,或者说苏世子的面子来的。这场昏礼从头到尾都是叶凤泠亲历亲为,眼见她对纨娘和褚亮很看重,柳府的人连带着也对他们二人的昏礼表示了客气周到的祝福。
苏牧野跟着褚亮走进来,一身淡紫色礼服,不算特别隆重,但也跟平日不同,金银小团花、玄色腰带加玄色官靴,腰间佩镂空白玉牌,头上簪着羊脂白玉的发簪,走在褚亮身旁,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同白衣的清俊文雅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新郎官,全部都看向了苏牧野。
只见俊美华贵的苏世子,向柳绰行礼后就踱步到叶凤泠身旁,毫不避讳地伸出手指,拂开叶凤泠肩膀上的一片樱花瓣。两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有随意气息脉脉涌动。
苏牧野盯着叶凤泠单薄的缂丝云团绣纹暗嵌金丝裹边小袄和那轻薄叠层湘裙,皱眉:你怎么穿这么少?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骤然变冷,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多受凉么。
叶凤泠往旁边挪了一步,轻声:不少。你离我远点。
苏牧野眯眼:为何。
叶凤泠嗔怨:你没看大家都在看咱俩么!又悄悄挪远一步。
苏牧野黑眸闪耀,抬头看,所有盯着这边的人都不能承受苏世子凛然目光,纷纷或低头、或扭头他贴去叶凤泠身侧:没有人看。
叶凤泠:
另一边,褚亮念完提前准备好的催妆诗,激动地看着纨娘被石头背出来。时下风俗,新娘子出门,要由家中兄弟背出,送上花轿,纨娘没有兄弟,石头自告奋勇,承担此职。
唢呐吹奏,锣鼓敲响,大家热热闹闹送纨娘上了花轿。褚亮骑上高头大马,扭身朝叶凤泠抱拳行礼。
叶凤泠笑语莹然,颔首致意。
目送一路远去的红色,叶凤泠心中莫名有些伤怀。苏北城樱花盛开,宛若烟霞,垂柳嫩芽初萌,随风摇摆,她的身边,有人离开、有人远去,有的人再也见不到,有的人也不知还能见几面。
苏牧野立在她身旁,感受到她情绪低落,极快地握了她手一下,在她翻脸前,快速低声道:十万两,走漕运,你想要多少?
叶凤泠眼角一跳,忍不住瞥一眼立的不远的大房几人,脸上神色微动:嗯?
苏牧野双眉舒展,露出灿烂笑容,引叶凤泠到角落。
人一少,他贵公子的形象顷刻被做坏嘴脸取代,昨夜怎么睡得那么晚?想我了么?
满口调笑,一手已迫不及待握去她手腕。
叶凤泠快吓死了,不远就是人群,他偏要在这里
什么十万两?见甩都甩不掉那讨厌的、摩挲着她手腕、并不断向里的手,叶凤泠红着脸开口,她想,速速说清,好速速离开。
胡府出十万两,走漕运,你要不要?苏牧野莞尔。
叶凤泠惊又不惊,当时洗砚出头说能跟漕运司的人搭的上话时,她就知道这事不会简单,现在看来,胡府又要刮一层皮下来了。
对于叶凤泠而言,她的目的很简单,胡德宝跟大舅母合谋算计她的含香馆,那她就要让胡德宝放点血。从下定决心教训胡德宝及四个变节掌事开始,她就开始布局。
她的计划,一共分三步。首先,找黑市花银子把四个掌事的孩子借出来一用,同时偷换掉四个掌事手里胡记钱庄的银票,那是胡德宝同他们串通勾连的联系。等孩子们被送到胡府郊外庄子上放好后,她就等着四个掌事自己跑去告状。第二步,四个掌事打听到有人看到胡府下人掳孩子后,跑去公堂上跟胡德宝狗咬狗,自然而然牵扯出含香馆被做空一事,褚亮登场推波助澜,敲定胡德宝和四个掌事的罪。第三步,胡府香料车意外失落,需要重新凑齐香料,她提前买尽周围小城及苏北城所有茅苍术,坐等胡府找上门,一次性让胡府出血。
牢狱、银子,里子、面子,都有了。
实际上,三个步骤下来,还是有一些出入,比如,苏北城里不光出现胡府下人掳孩子的谣言,还出现了童谣;比如,王良品忍住不去公堂上指正胡德宝;再比如,洗砚横插一嘴,提出漕运解决香料运输。
前两个虽和计划有出入,也顺利走过来了,现在关于漕运一事,叶凤泠心里有些不安。她的不安,源自对苏北皇商被截整件事的不安。苏牧野到现在也没告诉她,为何会留在苏北这么久。还有,苏牧野口中用香料的人有问题到底具体指谁?
这些都像一团团迷雾,于她眼前身边浮动,她能窥中零星端倪,却始终猜不到迷雾背后的真相。最可怕的是,她怀疑苏牧野也在猜测中,不然以她对他的了解,应不会如此有耐心。
现在苏牧野问她要不要十万两,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了。茅苍术赚来的十万两足够她弥补含香馆的亏空,还能有大量结余。
似乎有些意外她的不贪,苏牧野趁叶凤泠失神,用另一只手挂了她鼻子一下,换来叶凤泠不满的白眼。
两人自以为在角落里无人注意,或者说是叶凤泠掩耳盗铃地觉得大家没人瞧这边,看不清苏牧野宽大衣袖下不老实的手。然而柳府诸人,无一不在关注着。
众人只看见苏世子散尽一身高高在上的世族气势,嘴角始终噙着宠溺微笑,加上眼角眉梢流泻出来的柔情,令他整个人亲和起来。他笑容宛如日光般灿然,俊美容颜在疾速后退的日光中熠熠生辉——原来苏世子温柔起来是这样,原来苏世子对阿泠是这般喜欢!
柳三小姐羡慕极了,同时心有失落。从听说叶凤泠能回来,她就偷偷在心里想,如果阿泠能嫁回来,嫁给二哥,该有多好。可是她也明白,凭自家的情况,这门亲事实难。娘亲都专门叮嘱自己千万管住嘴,什么都不准说。现在看到苏世子和叶凤泠的形容,她悄悄看了眼发呆的二哥,心里默默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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