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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相见不成欢
    苏牧野潜行入安西都护府时,恰逢狂风卷来骤雨降下,豆大的雨点噗噗打到黄沙上,砸出坑的同时也被快速吸干。风声怒号,掀动军旗风幡抖成腾蛇。厨房里的厨娘队把晚食备好,赶紧往家跑,生怕被暴雨拦在厨房。

    戈壁滩上的暴风雨,最大的时候可以把人吹跑。

    叶凤泠跟顶头上司厨娘道她还要继续再做一道羹汤,留在厨房埋首准备食材。等她被外面哗哗如狂嘶野马怒吼的崩腾风雨惊醒时,厨房里已经只剩她一个人。

    天全黑下来,厨房内频频被闪光霹雳划入,宛如天神收到信号,撕开天幕,舞出一道又一道剑光。大雨猛烈敲打屋顶,冲击窗口,狂扫一切、毫无顾忌,十分瘆人。叶凤泠翻出来蜡烛点上,继续鼓捣手上活计。

    昏黄的烛火摇晃着一个孤单的影子,简朴灶台、结实桌案、单调食材,灶台旁孤落落的一小堆柴火被飘进门的雨水打湿一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跳跃的黄晕。

    叶凤泠微微垂首在灶台前,缓缓用调羹搅动锅里羹汤。自家大伯父口味还真是刁钻,喜欢咸甜口味,一切辛辣都不爱,还有那些椒香佐料,更是厌恶。在西北这边,这种饮食喜好能坚持这么多年,叶凤泠也是服的。在她来之前,其实童真给叶维阳找过好几个厨子,要么偷奸耍滑、要么手法不地道,叶凤泠的前一任还被查出是奸细,惹叶维阳大怒,直接把那厨子给腰斩了……自此后,童真就放弃了找私厨的想法。

    看来,番波斯人真是无孔不入,听了许多奸细出没的段子后,叶凤泠都忍不住开始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新面孔了。顶头上司厨娘给她讲述,这些年来,因为奸细刺探军情,带来的几场边境动乱,死了不少军兵,留下一大堆孤儿寡母,安西都护府里这些厨娘、以及做杂活的妇人,十之**都是。就是顶头上司厨娘自己,虽然不是遗孀,但家里公公、小叔子都死在番波斯国人手下,提起来她就咬牙切齿,恨不能把番波斯人大卸八块、炖了。

    叶凤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能体会亲人无辜丧命的悲伤。当她再次走在安西都护府内时,对上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扬起发自内心真切的笑容。

    人生路上的磨难,凡不能把你打倒的,必将使你更坚强。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用强劲、坚忍的意志努力生活着,她更没有资格抱怨,况且,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把羹汤盛好,放在一旁。她看了眼窗外张扬、无所顾忌的银河飞泻,微微笑起来。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喜极而泣,戈壁滩上的雨水那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存在。

    大雨、希望、未来,叶凤泠胡乱想着。她忽然停下刷锅的手,在围裙上抹去手上水珠,拎起根儿擀面杖,走到厨房空地。

    软剑那些都留在宜秀居,如今在手擀面杖,又笨拙又滑稽,却被叶凤泠如臂轻舞。时至今日,她终于懂了外祖父那句——不在漫漫岁月磋磨中失去“乐心”的意思。跨行山川、走过戈壁、游出江河、飞跃悬崖,从绝望走向希望、在殷切期盼中黯然神伤,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唯她心中的剑没有变。哪怕只是一根擀面杖,也能成为她舞剑的工具。“乐心”不为娱人,只为自洽。

    以梦为园,自步成蹊。

    擀面杖不再是擀面杖,变成她手中怡然自乐的“梦之杖”,如雪花飘落、似雨意横飞。

    一曲舞毕,心绪前所未有的开怀,叶凤泠破颜一笑,灿若春华。

    “哐当——”孔二哥踩碎一个木桶,满脸张皇失措现出身形。

    他脸红的猴屁股一般,支支吾吾:“柳……柳涯……你在跳舞吗?好……好看……”

    叶凤泠一惊,连忙转过身,埋怨道:“吓死我了,孔二哥你走路都没声音啊。不是说跟着一起操练?怎么来这里了?”

    骤雨初至,练兵结束后,大家风卷残云吃饭,急急忙忙冲着去洗漱,都想赶快收拾好自己,安安心心钻被窝听雨声。孔二哥没忙吃饭,他想起来叶凤泠可能还在厨房忙,赶来叫她尽快回帐篷。

    然这一段不伦不类的跳动,如晴天一个惊雷,重重地打在他单纯质朴的心口上。柳涯挥擀面杖挥的委实悦目,让人心旌摇曳。

    叶凤泠意识到什么,语声微顿,清婉一笑,托起一旁冷热正合适的羹汤,塞到孔二哥手里。

    孔二哥面容呆呆,不好意思地笑笑:“柳涯你笑起来真不像个小子……哎,我又想我那小妹妹了……”

    叶凤泠:“……”

    几句打发孔二哥代她送去羹汤,暗喜又可以躲过一次在自家大伯父眼前晃了。每次送吃食,她都能感觉到大伯父锋锐的视线围着她转。似乎是军人天生的警觉,让大伯父始终不能信任她。好在大伯父是话少之人,选择暗中观察、自行揣测,省了她不少口舌。

    叶凤泠打定主意,趁此机会,发挥长处,尽量多利用当地食材搭配出一些大伯父喜欢又养胃的食谱,这样如果她离开,交给顶头上司厨娘也可以放心。秉承认真负责,她不仅跑了好几趟安西都护府外的医馆,学习药膳常识,还分门别类备好许多养胃食材,今日的羹汤就是一次尝试。

    她拿出来纸笔,一笔一划做好记录,回头扫一眼打扫干净的灶台厨案,拍拍手,朝厨房门口走。

    雨点噼里啪啦捶在屋顶,脚下布鞋的硬底发出嗒嗒清脆响声,叫人无端想起来京都酒宴上玉壶酒觞相击之音。叶凤泠怔忪一下,自嘲笑起,过去和现在,真的是冰火两重天一般。

    门口暴风雨吹入,卷起衣袍下摆翻飞如浪花,叶凤泠行走在风中,仿佛乘着风要飞起来。

    然,突然她浑身僵住,心如鼓捣,血液里似乎爆炸开来,汩汩跳动有声。眼角触及阴冷无表情的精致面庞,她猛然醒悟:真的是苏牧野!

    他这么快就寻到了她的下落?

    苏牧野早就到了,一直立在窗口,把叶凤泠舞擀面杖和孔二看呆尽收眼底。他关上厨房门,隔绝厚厚雨帘,走到叶凤泠跟前。

    两个人都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叶凤泠紧咬银牙,后退一步,抬头就见苏牧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色幽寒、缭绕成波。

    他们根本没起争执、也没有矛盾,上一次面对面还卿卿我我,谁能想到才多久,就天翻地覆。

    是冷战吗?

    貌似又不是,叶凤泠胸口滚过京都城地宫中听苏牧野声音的情愫,她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只是有些时候很小心的藏好自己的自私,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如果说在听到苏牧野和昭阳公主帐内欢愉后立即见面,叶凤泠一定揪着苏牧野领口哭闹求解,甚至学那市井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这些日子,她反复被磋磨、不断遭受变故,心早就凉了,或者说在苏牧野忙于应付各种插曲、她独自踏上西行之路时就已经凉了。

    她不在乎苏牧野没有第一时间亲自去找她,她知道他一定按瓢起瓢,身陷纷扰,如果苏牧野立即头脑一热、眼睛一闭,不管不顾追她身后,那叶凤泠才要重新衡量他整个人。

    她只是一直在等着苏牧野给她一句话,一句关于如何定位她的话,一句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的解释。

    走在京都城为美妇人租房找婆子,她打听到叶伯爵府的小姐被接进宫养伤了。而昭阳公主则在是婚配吐蕃王爷还是苏国公府世子的八卦榜上星光闪烁。

    她立在人群之外,听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也跟着浮浮沉沉。太多次的欲说还休,磨尽了她的等待,让她的坚守在无光的遮挡下**溃烂。

    人的心,既坚韧又脆弱,坚韧的时候一句哄闹、一声叮咛、一个许意、一份信念就可以等候数十年,无畏风雨岁月。脆弱时,只是一个转身、一次错过就能叫心像琉璃一般摔碎在地。

    叶凤泠曾经有多嫉妒昭阳公主、嫉妒那些被苏牧野温柔呵护过的女人们,现在就有多怨他。他可以扯谎、可以找借口,可是却一次次让她失望,而且,为什么要和昭阳公主假戏真做……还是说那不是假戏……他们也曾真情许诺过……

    胡思乱想发酵出恶灵之花,在心底阴暗处汲取怨怒和悲愁,一节节拔高。

    而对于苏牧野来说,万般话语闷在胸口,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发说不出口,一切的倾诉都成了不合时宜的马后炮,甚至还有逃避真相之嫌。

    他私心里期盼叶凤泠哪怕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一滴伤心的泪水,就能鼓励他把心底的解释都说出来。

    可是他自从知道叶凤泠是自己主动走出京都城的,就明白了叶凤泠的意思,她宁愿离开也不想问问他。

    她是伤透了心,还是恨到极致……还是……还是又想逃离他。苏牧野一直没忘,叶凤泠说过喜欢没有拘束活出精彩人生的愿望。

    忘不了,京都城神机营冰窖里躺着的花桃儿,就是跟叶凤泠拥有相同生活愿望的人!

    苏牧野手攥成拳,指骨青白如碎瓷冷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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