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一行人走到十几步开外, 几个下人打扮的停住了脚,赵太医则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上前。
“参见王爷。”
六皇子抬手:“免,这是?”
赵太医微微让开身子, 让一男一女上前:“是臣在淮安的侄女、侄女婿,今日踏青正好遇上了, 带两人来给王爷请安。”
云雅慧想起了赵太医请假去喝喜酒的事,好奇地看过去, 却发现是一个熟人。
那侄女可不正是当日春芽娘请来给春芽看病的赵大夫?
六皇子也正观察着这对年轻夫妻:“就是你那刚成亲的侄女?擅算术的?”
赵太医答:“正是。臣这侄女婿也喜研究算术历法。”
六皇子来了兴趣,看向赵太医的侄女:“本王听说, 你写了一本《筹算解注》?”
今日与夫婿出门踏青,赵大夫穿得比一年前那次鲜亮, 眉眼间依旧是不变的淡然从容, 见到王爷也不见局促,颔首答:“是, 前几年沉迷算术, 写了一些心得整理成书。”
她的回答乍看没什么问题, 实际却和当下很多女子的作风截然不同,女子崇尚内敛、内秀, 纵然有大才, 在外人面前也要谦虚表示不过闺阁间小打小闹, 上不了台面。
一个王爷问起闺阁女子的著作, 她还答得落落大方,在当下算是罕见。
而在场的关键人物, 譬如赵大夫本人、赵大夫的丈夫、六皇子、赵太医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云雅慧看得称奇又高兴。
她没有当场叫破赵大夫的身份, 怕她出门行医是瞒着他人,如今她嫁了人,万一夫家介意岂不是害了她?
但赵大夫却自己叫破了这件事。
她与六皇子说了几句, 答应将自己写的算术书籍借给六皇子阅览,两方无话时,赵大夫和云雅慧打了招呼。
“锦云姑娘。”
云雅慧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笑着回应:“赵姑娘,好久不见,想不到这世界如此小,赵太医的侄女竟然是您。”
赵太医和六皇子都惊讶地看过来。
六皇子先问:“你们认识?”
云雅慧看向赵姑娘。
赵姑娘点头:“曾去淮安王府出诊过,那回遇见了锦云姑娘。”
云雅慧暗暗观察赵姑娘的夫婿,只见他含笑看着妻子,不见惊讶反感,反而目光中透着欣赏与爱意。
云雅慧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一个男子看着一个女子,用这样充满爱意的目光。
当日春芽娘背后说赵姑娘的话言犹在耳,想想便知,这些年,大龄不婚的赵姑娘经历了多少流言蜚语,如今有一个知她懂她的人,实在是难得。
“不知道那日成亲的是赵大夫您,不然我也能给您送上一份贺礼。”云雅慧笑着说。
赵姑娘与丈夫对视一眼,微微笑开,脸上鲜见地露出一丝赧意。
六皇子旁观了一会儿,又问:“李夫人还从医?莫不是你们赵家的家学渊源?”说着看向赵太医。
赵姑娘的丈夫姓李,叫李佑堂。
赵太医便出声将两家人的关系解释了一下。
云雅慧这才知道,赵太医虽然说赵姑娘是自己的侄女,但其实关系已经很远了,准确来说是族侄女,两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祖爷爷,曾是前朝有名的御医,后来赵太医这一脉继续从医,而赵姑娘家,从爷爷开始就走了科举之路,赵姑娘的爷爷曾任南梁知府,赵姑娘的父亲是个举人,如今闲云野鹤,赵姑娘的医术却是她自幼好学,跟着医学世家的母亲和家中珍藏的医学典籍习得的。
李佑堂看向自己的妻子:“内人天资聪慧,擅医,精算术,博览群书,近日与我一起观测天象,才发现她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猎。”
云雅慧望着赵姑娘的目光满是惊叹,这是真真正正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才女啊!
而原主的记忆里,这个世界的女子除了她的两个女儿,大多刻板封建,或被礼教压制,只看得到后宅一亩三分地,根本没听说过赵姑娘这样的才女。
相比之下,原主过得反而更像一个封建女子。
这不得不说,真有种时空穿梭的黑色幽默。
赵太医笑说:“我那族弟二十多岁就带着家人游历山河,侄女从小就走遍了万里路,她的所见所识,许多人都不及矣。”
此时,连六皇子都露出羡慕的目光了。
赵姑娘微微一笑,神色与当日来王府给下人看病一样,不因下人轻视而恼怒自卑,不因贵人高看而自傲,颇为宠辱不惊:“是伯父谬赞了。”
云雅慧当日就觉得这个赵大夫不一般,但身在王府又是婢女,没有和她结交的机会,今日听闻这些事,再看她,越发觉得赵姑娘一身气质卓然出众,才华学识放到未来都鲜有人能比。
既然说到了天文地理,赵太医又说李佑堂懂历法,六皇子便将刚才和云雅慧的话题重新提起,问:“你们觉得呢?”
听完两人辩论的话,这回,变成云雅慧成为众人惊异目光的中心了。
李佑堂说:“锦云姑娘的观点与内子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是嘛,”云雅慧看向赵姑娘,“夫人的想法是?”她跟着六皇子的话转换了称呼。
赵姑娘笑:“我学名仪,唤我仪娘便可。”说完,便说起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天上的日月星辰是有远近之别的。”
六皇子问:“有何依据?”
赵仪说:“王爷觉得日蚀月蚀是为何形成?”
六皇子眼中闪过明悟:“你是认为,月亮遮挡住太阳形成了日蚀?本王也有过如此猜想,可日蚀又是何故,是谁挡住了太阳?”
李佑堂说:“内子上个月给我演示了日蚀月蚀形成的原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假设,但细细推算,竟找不到反驳之处,只是这个说法太少见,甚至有些惊世骇俗。”
云雅慧已经惊呆了,有种“到底谁才是古人?”的荒诞感。
但是冷静一想,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她对这个幻境的刻板印象其实是原主潜意识给她的,在她的前几世,就最近一个古代世界来说,就有擅长工事的古代少女,可以靠自己研究制作出各种机械物事;有过目不忘的女子,博览群书超越众才子……
在有些认知里,古代是落后的代名词,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几千年来,这片土地的发展一直是世界领先水平,只是到了最后几百年才渐渐落后。回到过去,一个只接受过普通教育,只知道粗浅理论的现代人并不比古代的智者强。
而且,现在的大晋虽只是三千世界里的一个,但当前的历史发展显然在鼎盛时期,十年前还有万国来朝的盛事。未来是否落后是未知的,当前的发展欣欣向荣无可置疑。
在历史看似泛黄老旧的长河里,有太多太多熠熠发光的人和事。
六皇子听得越发感兴趣,踏青也不踏了,让赵仪给他演示一遍她的理论。
赵仪略一沉吟,往四周看了看,弯腰从地上捡了三块大小不一的石头。
“这是我们所处的地方,这是月亮,这是太阳。”她准确地区分了日月地的大小,太阳是最大的那块石头,月亮最小,地球则是中间那个——虽然她不称它为地球。
区分之后,赵仪就拿着这三块石头在地上转动,准确无误地模仿了日食月食发生的过程。
云雅慧再次被震惊到。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震惊。
六皇子的思维非常快:“月亮不会亮?史书记载,日全食时,四下一片漆黑,若是月亮会发光,此时应当是明月高悬夜空才是。”
周围旁听的人都不敢说话了,觉得赵仪简直胡说八道。
云雅慧却想要为六皇子鼓掌赞叹,她出声:“这也是可能的,也许我们看到的月亮只是被太阳照亮了,所以,每个月才有阴晴圆缺。”
六皇子眼睛一亮,让小魏子拿着那三块石头继续转动,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唯恐打扰了他。
就这么转了五六圈,六皇子一击掌:“还真合上了!”
小魏子跟他熟悉,不怕他,问:“主子您看出什么了?”
六皇子让小魏子再转一圈那个“月亮”,然后开始给大家讲若是在月亮不发光的前提下,如何形成阴晴圆缺……
准确无误。
其他人看得稀奇又惊叹,六皇子已经摸着下巴思索起来:“若是如此,是否我们所处的大地也是一个球体。”
包括赵太医等人全都瞪大了眼,唯独云雅慧、赵仪夫妇、六皇子淡定如初。
赵仪因此看了一眼云雅慧。
云雅慧已经平复了所有的震惊,六皇子在这方面的敏感出人意料,但是其实也不稀奇,每个世界的古代,都有许多古人解释了日全食月全食,只是后人知之甚少。
为何说六皇子极其敏感呢?他刚才说了一个“也”字,除了地球之外,他还看出什么是个球体?云雅慧猜测是月亮。
若是推测出了月全食的经过,也推算出了月的阴晴圆缺,那么以六皇子的聪慧,月球是个球体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同样的道理,放在赵仪身上是一样的,所以她们夫妻也不觉得震惊。
这边围了一群人,淮安王逗完女儿抱着她走过来:“这是在做什么?三块石头摆弄来摆弄去。”
六皇子正激动于自己发现了新的假设,让小魏子重新演示,把他们刚才所说又讲了一遍。
淮安王却不太感兴趣,听到六皇子说地是个球体,连连摇头:“天圆地方自古有之,你们这么转转石头就把前人几百年的言论推翻了?”
六皇子脸上的笑意一顿,想说什么,却听到一个女声快他一步。
“王爷这话可就不对了,天圆地方之说的确自古有之,但是古人也曾提出过‘浑天说’,‘浑天如鸡子……地如鸡子中黄……’鸡蛋黄不就是个圆球?1”
云雅慧盈盈笑道。
淮安王皱眉:“这是谁说的?本王只听过‘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盘’,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说完又笑,“你们啊莫要异想天开,若是这地是圆的,球上面的人倒还好,球下面的人如何生存,岂不是要掉到天上去?”
大家想象了一下鸡蛋黄下面的人一个个纷纷掉到鸡蛋清里,顿时哈哈大笑。
六皇子这时说:“这地如此之大,我们只知这里是中原,北边是戎夷,东边、南边是大海与小岛,更东边、更南边的地方呢?北边的北边呢?西边的西边呢?若是大地是个球体,我们又怎么肯定自己就是站在球体的正上方?而不是正下方?”
淮安王一时竟哑口无言,只能摇头笑叹:“罢了,我说不过你,你爱琢磨这些也行,可别走火入魔坏了自己身子。”
看得出来,他是不信的,只是不愿和弟弟争论,也不想败坏弟弟心情。
六皇子落下眼帘,没有再说话。
云雅慧见了有些不落忍,她看得出来,六皇子是真的喜欢天文,他在研究这些时,整个人都仿佛活过来了,眼神亮得出奇,即便坐在轮椅上,依旧充满了少年的蓬勃活力。
“也许这个球体有一种引力,他把我们牢牢吸在地面上,只要不脱离这个引力的范围,万物都会回归地面,比如风筝会落地,雨水会降落,树上的果子熟了就自动掉落。”
小郡主一直安静听着,听到云雅慧的话,她知道云雅慧是侍女,胆子就大了一些,细声细气地问:“对呀,果子为什么不往天上飞?就像鸟儿一样,我不抓住,它就飞上去了。”
淮安王头疼:“看看,都把你侄女都带坏了。”
六皇子哈哈大笑:“是皇兄你答不出了吧!”
淮安王不肯认:“如何答不出?天圆地方,自然万物都是往下落的。”
六皇子笑着反问:“不对不对,你还是没回答侄女的问题,为什么是往下落不是往上飞?若万物都是往下落,为什么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不会往下落?”
淮安王:……这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问我为什么?
六皇子让淮安王吃瘪了几秒,主动给了台阶:“不管天圆地方还是地是个球体,锦云的话都是有道理的,这方大地可能真的有个吸引力,将我们都吸在它的表面,不会走着走着就飞上天,不会轻轻一抛就悬浮空中。”一边说,他一边抛了一颗手里的石子,那石子往上上升了一段很快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有“引力说”在前,大家竟真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道将石子吸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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