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孩儿明白了。还有,下午的时候,江宁府的林藩台来了,说是与娘曾经见过一面,如今也在帮着陶总制办理盐务之事,今日过来,特地为陶总制赔个不是,娘是要……”阮孔厚也向孔璐华问道。
“林藩台?难道……你请他进来吧。”孔璐华听着蹊跷,便即同意了阮孔厚之言,让他将那人请到自己房中。果然,不过片刻,一名身着二品补服之人在阮孔厚陪同下走了进来,这人方一见到孔璐华,便即向她拜道:“阮夫人,下官当年在淮安舟中受夫人指教,一直无以为报,不想这次清查盐务,竟又得罪了夫人,实在过意不去,请夫人见谅。”原来,这人正是当年从淮安北上见过孔璐华一面,如今已经改任江宁布政使的林则徐。
“是少穆啊……你且坐下吧,你也是公事为先,也没什么……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你如今也是二品藩司了,一转眼,这也快二十年过去了啊?”孔璐华也勉力向林则徐笑道。
“是,下官外放至今,也有十二年了。”林则徐也向孔璐华答道。
“少穆,你家中之事可好,夫人可还安好啊?”孔璐华继续问道。
“是,家中夫人也好,只是这些年来,下官的双亲却也都不在了。”林则徐回想家中之事,也不由得感叹道。其实林则徐自癸未大水之后,便连续遭遇家中丧事,八年的时间倒有一半在家居丧,仅就官场生涯而言,这些年并不算顺利。但当年赈灾之事,也让道光发觉林则徐可以重用,是以到了这一年,林则徐也在原官之上再升一级,做了江宁布政使。
“唉,我记得你也快五十岁了,可他们毕竟是至亲之人,总是……”孔璐华想到这里,也不愿再让林则徐承受心里负担,便即向他言道:“其实你们查办盐务,从局外人的眼里看来,也不是什么错事,毕竟我也知道,如今盐务积欠严重,即便是严查严办,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我并没有怨恨陶总制,只是江家毕竟是我家至亲,也没听闻其他有意为恶之事,想着他们总之为国捐输几十年了,不应该……不应该是今日这个样子。你就放心吧,我……我对你办事,也没有意见的。”
“夫人,其实今日陶总制也向我说起了昨日之事。”林则徐也向孔璐华道:“总制说,昨日与夫人商议江家一事,他已经隐隐发觉,夫人神情有异,后来遣人打探,方知夫人生了病。所以今日他也特别嘱托我前来,向夫人赔个不是,并言及江家账目,他已经开始重新清查,若是大项俱在捐输之上,那处断之时定可以从轻发落。下官本不知夫人前来江宁,先前还想着寒微之际,便可以得到阮总制与夫人善待,自当尽力回报,不想如今,下官却要和夫人成为对手,真是过意不去。”
“少穆,你为官治绩,我也有所耳闻,你做得很好,这就够了。既然陶总制有这份心,愿意重新办理江家一事,我……我这次回来,便也没什么遗憾了。以后的事,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我看得出来,陶总制,他也应该明白了……”说到这里,孔璐华也终于支持不住,只得又躺了下来,眼看孔璐华对陶澍并无私怨,林则徐也便放心,遂辞别了孔璐华而去。
两个月后,陶澍对江家的处断之令终于下达,由于江家积欠实在严重,且没有现钱赔补亏空,故革除江镛总商一职。其余江家家产,大半皆需充抵亏欠,就连江春昔日兴建的康山草堂,也被陶澍查抄充公,昔日康山南巡盛景,终究烟消云散。但陶澍眼看江家只是总商庸碌,经营不善,并无恃财为恶,祸及乡里之事,便即从轻发落,给江家留下了一小部分家产,用以维系短期之内的开支,阮元得知江家如此终局,也托孔璐华取出他在扬州的积蓄,买下了一半康山草堂,日后便改造为自己在扬州的别居之所。这样既可以回报江春恩德,也为自己致仕之后的日子寻了个安闲去处。
这日眼看旧日康山草堂已经重新划分完毕,一半归于阮家,一半仍然充作公用,江镛、江成等人也纷纷找到孔璐华,准备向她拜谢。眼看阮元不计前嫌,对自己以德报怨,江镛也向孔璐华道:“孔夫人,小人当年有眼无珠,得罪过阮总制,不想总制如今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至少帮我们免除了遣戍军台之苦,总制和夫人大恩大德,小人永远铭记,以后就算总制和夫人让我们江家做牛做马,小人也心甘情愿了!”
“好啦,如今你们也都只是寻常百姓了,好在陶总制念及你们一家旧日功劳,给你们留了一些余钱安置,你们就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吧。做牛做马什么的,我们家也不需要啊?”孔璐华这时已然病愈,便也来到康山之处帮阮元设计新居,只是想到旧日江镛仗势欺人之举,自也为阮元打抱不平,向江镛冷笑道:“我当日曾与陶总制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这话还有后半句,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鹤亭先生和江姐姐他们心善,做了许多好事,方才有你家如今仍为太平百姓的结果,这是余庆。但你当年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和夫子可没说要原谅你啊?你丢了总商之职,自是你多积不善,所受余殃了。以后我们便帮不了你了,你们一家,就重新自食其力,做个普通人家吧。就这些,也都是当年鹤亭先生和江姐姐行善积德,才给你们换来的!你可要清楚了。”
“是、是,小人一定铭记,再也不会麻烦夫人操劳江家的事了。”说罢,江镛一行便也辞别了孔璐华,自行归去,煊赫一时的扬州最大盐商江家,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重新回到了滚滚洪流之中。
而孔璐华自也清楚,这场大病,虽然最终得以痊愈,可自己的身体,却也大不如前了……
阮元督滇至此,已有五年,虽然盐务、仓储、备边之事已经焕然一新,但相较于督粤之时,文治之功却是乏善可陈。阮元自也清楚其中缘故,云南文风不盛,士子大多依然囿于程朱理学,又缺少藏书人家,自己即便想要再办一个学海堂,都是有心无力,久而久之,阮元与云南文人也产生了不少隔阂,大观楼对联便是其中一例。直到这一年,阮元在嘉庆四年录取的云南进士,已经致仕在家的学生王崧,前来督院拜会阮元,言及本省《云南通志》修于雍正朝鄂尔泰督滇之际,距离道光时代已近百年,若是能重修省志,阮元自可有恩于云南士人。阮元听了,自也会意,想着修志不仅可以传承云南文脉,亦可广招滇南贤士,为己所用,是以两个月下来,阮元竟日相邀王崧入府议事,想着文献齐备,便即开局修志。王崧对云南掌故多有涉猎,很快编成了一部《云南备征志》,将云南典故风俗尽数列于其中,想来通志局开工之后,修志也会顺利得多。
不过,这日阮元与王崧、阮福议论修志之事时,王崧念及阮元德高望重,却不能补任协揆,也向阮元不解问道:“老师,听闻您也一直好奇,这粤东李中堂究竟是做了何事,竟得了皇上如此青睐,如今,学生想想,都有些为老师抱不平了。这李中堂在粤治事之功,果然便这般出众不成?”
“哈哈,这件事我也向以前的旧友问过了。李中堂别的不说,朝廷危难,需要动用钱粮的时候,李中堂可出了不少力呢。”阮元见阮福与王崧都有些不解,也向二人说道:“当年张逆攻陷四城,李中堂当即便向皇上上疏,请求出捐藩库三十万两银子,以备军需。那次皇上一时不许,但此后一年,又有河工经费紧缺之事,李中堂又再次上言,听凭皇上调用广东藩库,听说至少给河工补了十多万两银子呢。如今边务、河务,都缺现银,李中堂如此慷慨,济朝廷之困,自是我安居滇南所不能及了。”
“爹爹,这李中堂明明只是趁爹爹之便,怎么您还为他说上好话了?”谁知阮福却看得清楚,向阮元言道:“爹爹督粤最后那两年,府库一直充实,要不然咱们哪有多余的钱去修理城防、还把粮仓监狱都翻修了一遍啊?孩儿记得咱们走得时候,藩库里无需填补亏空,可以直接支取的现银早已不下三十万,那年钱粮还没缴足呢。张逆陷四城,是咱们走后两个月的事,这李中堂拿着爹爹积攒的藩库去皇上那里邀功,还被皇上优先提拔了,这种事……孩儿都为爹爹感到不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