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祝阮元八旬寿诞,这日五台山码头之畔,扬州官府也前后搭起九座亭子,将道光所赐珍物一一摆列其中,居于正中的乃是道光手书“颐性延龄”匾额,此外尚有藏佛佛像、白玉如意、蟒袍等物。码头两侧的道路之上,旌旗招展,威仪堂堂,锦旗之下更有一尊尊京中颁下木牌,上书自翰林院庶吉士起至太子太保止,阮元一生历任官职差遣。扬州百姓眼见阮元为官如此,亦皆叹服。阮元在最中间的亭子摆上香案,接了道光圣旨,扬州大小官员皆向阮元道贺,之后阮元方才归去。这日阮元所获恩赏仪节,一时在扬州堪称空前,时人亦称阮元所得恩遇为“二百年来邦人未有之荣”。
归家之后,阮元念及致仕多年,便也有了些安乐之念,想到康山在扬州新城之中,本为高地,遂在家中花园之内又筑起一座假山,闲暇时令人安排乘舆登山,便可一览扬州风景。康山宅第虽不如福寿庭开阔,总也有一番旧日景象,昔年读书就学之处,乾隆六下江南之际观戏的戏台,阮元都找到了旧址,尽管昔日建筑皆已不存,念及当年故事,阮元仍是乐在其中。
道光二十三、四年间,阮家亦是喜报连连。道光二十三年秋,阮祜在京重应乡试,终于考中了第三十一名举人。而道光二十四年,阮元长孙阮恩海又在江南乡试中考中了第六十二名举人。念及子孙俱有出息,这日阮元也在家中摆宴,庆祝二人相继中举。无独有偶,这时阮正也带了阮元外孙吴若镐来扬州探亲,一家人难得重逢,更是其乐融融,一时间言笑晏晏,终日不绝。
早在道光二十一年,阮元便有了第一个曾孙阮觐传,此后三年之间,又相继有阮泰传、阮淑传、阮泳传、阮颖传、阮富传等几名曾孙、曾孙女诞生,就连成婚不久的阮恩浩和张念,都有了阮华传、阮茂传两个孩子,阮元两个小孙子阮恩年与阮恩寿年纪也小,经常同曾孙辈几个孩子一同玩耍,长年略显冷寂的阮家,也在一众孩童的欢声笑语中重新恢复了生机。阮元看着这些曾孙、曾孙女,心中也是说不出的爱惜,惬意之下,便也同孩子们一同玩乐起来。
“觐传啊,最近《千字文》学得怎么样了?你要是能写出一百个字,太爷爷今天就给你糖吃,好不好啊?”
“好呀,太爷爷,孩儿学得可快了呢。”
“爷爷,我……我也能写一百个字出来,我……爷爷能给我糖吃吗?”
“恩年,论辈分你都是他们叔叔了,你写一百个字怎么够用啊?你现在也都六岁了,这样,你把《梁惠王章句》背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爷爷再给你两块点心。”
“爷爷,我也就比觐传大两岁嘛……”
“太爷爷,我……我想听恩滦小姑姑弹琴,您看,我……我背一百个字的《幼学琼林》,您就让小姑姑给我弹一首曲子怎么样?”
“泰传啊,这件事太爷爷可做不了主啊?要不你问问恩滦,恩滦,你愿意给他弹一曲听听吗?”
“爷爷,我……”
“哈哈,真没想到,如今咱们阮家,也算是重现生机了啊?”这日特别从山东赶回来的阮正见了一家和乐之象,自也欣慰,向一旁的张念笑道:“念儿,如今你也长大了,你都有孩子啦?你说咱们在广州那个时候,你每天只会哭,我喂你喝粥,可是足足喂了一个月呢。这一晃下来,都有二十年了啊?”
“是啊,姑姑,你嫁到吴家的时候,我才六岁,没想到一转眼,这也有十八年啦!”张念也向阮正陪笑道。
“嗯,如今夫子总算做到了知州,他也出息了。不过念儿,恩滦是常生大哥的孩子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怎么,恩滦很喜欢弹琴吗?”阮正也向一旁的阮恩滦与张念问道。
“姑姑,恩滦小的时候在京里住过些时日,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云姜姑姑了,云姜姑姑见她可爱,便把琴技传了一些给她。如今在家里啊,爷爷也最喜欢听她弹琴了。”张念笑道。
“好啊,恩滦,你看在姑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份儿上,就给我们弹一曲吧?你看,娘也想听呢。”阮正也向阮恩滦问道。
“那……那我就试试吧……”
阮恩滦这时尚且年少,指法并未精熟,但即便如此,她琴声之中,却是一派悠扬开阔之象,阮家众人听了,俱是赞叹不已。
“哈哈,孩子们如今的样子,真好啊……”阮元眼见一家祖孙四代和睦欢欣之状,自是乐在其中。
不过这一日,却也另有不少友人前来拜访阮元,是以阮元与一家众人玩乐半日,便即回到了书房。这日第一位前来与阮元见面之人名为蒋宝素,是此时镇江名医,阮元自道光二十二、三年间,便自觉老迈体衰,更甚从前,正好赶上蒋宝素在扬州行医,二人便即结识为友。蒋宝素自撰医书《医略》一部,亦得阮元赏识,得阮元撰序一篇。此番他来到阮家,也有阮元告知他前来取回自己所作序文之故。
“蒋太医,我如今身体如何,可有不便之处?”蒋宝素到来之后,也依旧例为阮元诊脉,是以阮元方有此问。
“老相国,如今您身体其实无碍,早年间有些虚弱之状,却也无伤根本。”蒋宝素道:“只是……无论怎么说,老相国今年也都八十一了。耄耋之年,余生寿数本就是三分在人,七分在天,老相国只要安心调养,绝无操劳动怒之事,三年之内身体应当无碍,三年之后嘛……老相国,即便小人一生行医,却也不知小人未来寿数,能不能及得老相国呢。”
“无妨,我一生至此,还有何不足呢?若是还能再得数年寿命,于我而言已是万幸之事了,剩下的,本也不该苛求蒋太医的。我这篇序文你就拿回去吧,你这《医略》做得不错,理应让更多行医之人知道你这部书才是。”阮元也向蒋宝素道。
“那小人就谢过老相国了,老相国,今日小人听闻,尚有几位您广州的学生来这里看您,他们对老相国而言肯定更重要一些,小人就先告退了。”蒋宝素随即拜别了阮元,而接下来前往书房面见阮元之人,正是他在学海堂的关门弟子陈澧。
“兰甫?听说如今你也是学海堂学长了?哈哈,广州到扬州也是千里之遥,你还能来扬州看我,真不容易啊?”兰甫是陈澧表字,阮元见了陈澧,只觉此时陈澧已是一表人才,气度儒雅,又想到初建学海堂时,陈澧尚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觉感慨起来。
“老师,学生这次南归,便要补任学长了。”陈澧也向阮元答道:“其实学生前两年便即想着,北上见一见老师,将如今学问之中不解之处尽数向老师求教一番,不想前几年广州纷乱,直到今年方才安定下来,学生才有了机会北上。老师,如今广州市肆之间,又多了不少西洋传来的新奇事物,我们学海堂如今有个学生,对这些西洋新物也颇为喜爱,想着拿到扬州这边来,为老师展示一番呢。”
“是吗?那我也去看一看吧。”阮元自也答应了陈澧的请求。
随后陈澧便将阮元请到后院之中,那新学生也在院内准备完毕,阮元面前多了一个小箱子,那学生则放了一块木板在箱子之中。随后,学生取来画笔,在箱子之内作画,不过小半个时辰,学生便即绘成一幅版画。而那版画中人,竟和阮元一模一样!
“兰甫,你带来的这个学生,果真精于丹青之道啊?你看,他画的不就是我嘛。”阮元见了那幅版画,自也欣喜,只是这版画似乎又与寻常画作不同,疑惑之间,阮元也向那学生问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一般雅好丹青之人,功夫都在寻常毛笔之上,你这今日所用,竟是一支炭笔,实在奇怪,还有,你这个箱子是做什么的?”
“阮相国,后学名叫邹伯奇,这个箱子是西洋所传来的一种绘画箱子,相国方才坐在那边,箱子里的镜子就会在日光照射之下,把相国的身型容貌,尽数展现在箱子里面。”这名叫做邹伯奇的学海堂新学生向阮元介绍道:“其实后学并不会什么丹青之法,方才将木板放在箱中,后学便可以按照镜中照射轮廓,将相国样貌绘在木板之上,这一点都不难。”
“如今西洋那边,还有这等新奇之物吗?”阮元听了邹伯奇解释暗箱绘画之法,也不觉赞叹道。
“是啊,后学还听说过更精妙的办法,这种办法如今海内还没有名字,后学试着解释了一下,将其称为……摄影。”邹伯奇也向阮元介绍道:“据说这摄影之法,就来自这种暗箱绘画,但需要使用一些特别的药粉,还是先用一块木板放在箱子之内,其上洒满药粉,经过日光照射,人像留在木板之上,药粉见光,便会刻蚀而入木板之中。此后再寻一暗室,便可以用其他纸张将人像拓下,人像便与真人无异。只是……后学所言这摄影之法,如今也只是道听途说,日后定要认真研习,才能学成的。”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我离开广州快二十年了,广州那边又有了这般新奇之物,难得、难得啊……”阮元心中也将邹伯奇所言大致回想了一遍,只觉其中虽有些关要之处尚不能解,但按照邹伯奇的理论,这“摄影”之法或许真的可以实现。如果“摄影”成功,即便是毫无绘画技艺之人,也可以将眼前风景留存于木板之上,一时之间,亦自觉叹服。
“是啊,老师,这两年战事虽然结束了,但许多读书人却也看得清楚,咱们大清,这一仗败得太奇怪了,甚至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这场仗就打完了。究其根本,还是咱们对洋人的了解太少了啊,所以如今也有许多读书人想着,去广州和澳门搜集西洋风俗见闻,编撰成书,使天下士子皆知洋人为何物。我来扬州之前,去高邮见过默深先生,他是当年林总制的好友,听闻如今默深先生便即继承了林总制心愿,准备编撰一部尽览海外风俗国家的新书出来。”陈澧也向阮元说道。
“默深啊,我还见过他呢。他那书作如今怎么样了?”阮元也有些好奇,向陈澧问道。
“老师,默深那书如今定下是五十卷,快写完了,我这里尚有其中十卷的写本,也给老师看看吧。”陈澧一边说着,一边也从一旁包袱中取了一匣书出来,阮元也看得清楚,上面乃是《海国图志》四个字。陈澧也对阮元补充道:“只是默深这部书,学生看过之后,也觉得尚有不足之处,想着与他再做商议,方能成定本。这十卷是学生手抄而来,就送给老师吧。”
“好啊,兰甫、伯奇,你们……以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老师老了,只怕想不到,也走不动了,你们……你们且自努力,或许你们啊,能比我这个老师更有出息呢。”阮元看到《海国图志》与邹伯奇带来的箱子,又听闻“摄影”之名,自也隐隐发觉,或许未来天下将要发生的变化,会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便也向二人鼓励道。
“学生谢过老师鼓励。”陈澧与邹伯奇也当即回拜道。
经过林则徐不断收集西洋资料,整理编辑,从《四洲志》到魏源扩写的《海国图志》,内容相较于阮元之时所闻各大洲旧事,早已多出了数倍不止。是以阮元看了这十卷写本,亦自感叹,不知海外之事,竟尚有如此之多是自己从所未闻。
“难道下一个时代,真的要与今日全然不同了吗……”闲暇之际,阮元亦自感叹道。
而阮元却也清楚,衰迈不堪的自己,已经没有能力进入下一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