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终于知道,水无君为什么能自如出入虞府了。
她有宅院的钥匙。
不过也只有院子的钥匙。水无君见梧惠的眼神有点奇怪,才做了解释。更多的,她可就没有了。梧惠暗想,叶月君找她一起,真是找对人了。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院里的下人。那两人手里正提着木材,不知是哪里需要修缮。见到三位“擅闯”府中的女子,有些生气。可他们看清来者中的一人是水无君后,他们便扔下了木材,匆忙找九方泽汇报了。
“不用管他们。”水无君说,“跟我来。”
梧惠和叶月君,跟着她来到一楼的一处茶水间,大概是专门用于接待的。有丫鬟见到水无君,还给她打招呼,大约早就熟识了。但她们并没有对梧惠和叶月君多说一个字,只是用有点新奇的目光打量她们。就这阵审视,也不敢太久。
是他们本就如此,还是这里的规矩格外得严呢?
九方泽很快出现了。看到除水无君外不请自来的两人,他自然也有些惊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责备:
“你不该带外人来,这是规矩。我们说好的。”
“那就等老太太收回我的钥匙吧。”水无君直切主题,“我的朋友,兴许发现了能唤回大小姐魂魄的方法。你若有意,不妨听听看。”
“……”
九方泽没回话。但他的视线不由得飘到梧惠身上。确切地说,是她手边的果篮。他欲言又止,梧惠的反应倒是很快。
“特意给你们买的,快收下吧。”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
九方泽很快坐下,唤丫鬟拿走果篮,准备茶水,随后关上门。叶月君将她的想法与其中的原理,为九方泽仔细地讲解一遍。这次说得比给梧惠那次要仔细。从大体的方法到具体谁执行什么,还有各种行为的影响与可能的负面后果。梧惠也忍不住认真地重听一遍。但实在晦涩,叶月君讲完后她也不记得什么了。
算了,九方泽记得就行。
他深思熟虑了一番。这样答复:
“我需要请示一下老夫人。”
“这样么?也好。”叶月君倒是从容,“需要我去向老夫人说明情况吗?”
“不必了,我去便好。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
“那就好。”
于是九方泽离开了茶水间。他让几人不要随意走动。离开前,他还叮嘱门口的丫鬟看着她们。梧惠心里不是很自在。毕竟她们是来帮人的,却还要受这等约束。但出于礼仪,在别人家里乱逛也不好。何况那老夫人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少惹麻烦也是好事。
等九方泽离开后,叶月君才问水无君:
“虞老夫人,似乎不是位好说话的主。”
“……”水无君略显迟疑,“原来您也没有太大把握么?”
“当然了。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们的方法,虽然希望渺茫,却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相信在这个层面,老夫人还是愿意一试的。”
“我不是很乐观。”
“不论怎样,谢谢你愿意带我们来。”叶月君认真地对水无君说,“你总在帮我。很多年前,我被关在牢笼似的房间里,也是您斩断了枷锁,将我从那暗无天日的家里带出去。”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还、还有这回事呢!”梧惠很惊讶。
“你不知道么?叶月君是迦陵频伽的转世。在她拥有这副替代的嗓音前,她原本的声音亦无比曼妙。但那只是对妖怪而言的。对人类来说,这等天籁乃是剧毒……家人不得不把她与外界隔离起来。”
“原来是这样……”
水无君转而对叶月君说:“我那时并没怎么帮到你。之后,也没有太多派上用场的地方。希望这次,多少有些收获吧。”
“是我该感谢你一直帮我。今天没了你,我还不能轻易这样进来。”
叶月君这样说。梧惠谨慎地向水无君提问:“我看您在这里,似乎还有些话语权呢。毕竟您连这儿的钥匙都有呢。”
“这也是很久前的事了。唉。虞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我们有过交集。之后她和虞家做的很多尝试,都快要惹来麻烦。我不得不出面处理。那些灵邪之物,放到过去,都可能是连神无君都不能解决的麻烦。我一直颇感无奈,却不可能劝住他们。家主死了,老夫人的话语权最重,一切更无药可救。”
“不能阻止她吗?”梧惠很好奇,“用……比较激进的方式?我听闻,神无君当年都受命屠尽尹家上下,就是因为他们对法器动了歪心思。难道那位大人不曾下达严格的命令,任由她……”
水无君竖起手指,示意她小声些。梧惠差点忘了,这还在别人家里呢。
“因为他们的行动,不会对人间带来任何影响。”叶月君替水无君说,“这些行为招致的苦果,由虞家自己承受。尹家是因为他们不仅有想法,还付诸行动,警告无果,便只能采用万不得已的方式。虞家的折腾,都是徒劳,那位大人可以预见……仅有很少的人会受到牵连。少到相对人类的文明,可以忽略不计。”
“老夫人曾是前朝的一位公主,自幼便颇具野心。”水无君无奈地解释,“至于虞家,一直拿着那个受损的、没用的琥珀。它虽残留着治愈的功效,却被束之高阁。前朝覆灭,这位公主正是看上了虞家的法器,才‘下嫁’过来。她一直想将权力攥在手里。”
“虞家虽然拿着法器,却从来没用过,真是低调啊。”
“虞家世代都在朝堂中有一席之地。他们非常重视读书,认为考取功名才是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证明自己的方式。因为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非常穷苦,正是通过考试才走上衣食无忧的路。从此,这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祖训。他们很怕被人瞧不起。虞老夫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可再怎么说,即使改朝换代,虞小姐的父母不还在机关工作么?这也算是有头有脸,为什么虞老夫人还是不满意?”
叶月君解释道:“她想要的,是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
“这不可能。”梧惠摇着头,“都什么年代了。”
“怎么没有呢?你看,如今的羿家,不也做着这样的春秋大梦吗。”
“虽然略有不同。”叶月君说,“但凭他们家的理念……任何性质的体制,其内核都是集权。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需求。时间总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这是可以说的吗?梧惠在心里默默想着。
“老夫人怕是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者,知道了也不接受。”水无君捏住了鼻梁,“说真的,像她这样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因为感受过灵力的便捷,还未来得及深入了解其原理和代价,便盲信它的力量。灵潮与日衰退,他们便更沉浸于过往的所谓‘田园’。他们想得太浅,总想趁法术弥留之际,再多争取些。”
“虽然没有经历过灵力富饶的生活。可是一想到过去没有冰柜、电话、留声机什么的,就觉得,还是现在好呢。”
“灵力的确有它的便捷性。只不过,它像是另一种资源。”水无君解释道,“比如过去是没有电的,你能想象吗?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街上没有灯,天黑下来,就会变得危险。也没有枪炮,面对野兽时,即使手持冷兵器也难以招架。更何况那个时代,还有数不清的妖怪。”
“而且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活用灵力呢。这种事,几乎全靠运气。有人生来灵力富饶,却像个哑炮,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使用法术的方法;有人勤奋肯学,却碍于没有天赋,怎么也不得志。”
“现在不也一样么?”梧惠笑起来,“有人生来就喜欢读书,也读得好;有人就是怎么学也学不进去;还有的人,虽然喜欢读书,却碍于家庭条件只能选择放弃。也许,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都没有太多区别。”
“的确如此。”水无君附和道,“人类总能在绝境中找到最合适的方式,勇敢地生存下去。我们一直以为,灵潮的衰退会对人间造成很大的影响。可是灵力淡化后,人们才发明了许多有趣的东西。”
“原来这些东西,你们会觉得有趣么?大约我只活了二十几年,从出生起就听过、见过,不觉得稀奇。”
“你说的什么电话、录音机,都是我们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物。它们不仅替代了过去以灵力驱动的物品,并且很快普及,在发达的地方人人都有机会使用……那些内陆的、未通电的地方,也迟早会变得与曜州一样的。”
“我一直觉得我能在这里,读过书,吃好饭,已是很幸运的事。老夫人……甚至星徒的那些想法,我其实并不能理解。”
“因为你没有切身体会过权与力带来的好处。”叶月君轻叹,“唉。我们见过太多迷失在权力漩涡中的人,怎么也拉不起来——他们还觉得你要害他。可在那之前,那些过去的、年轻的他们,是绝不会让你想到今天这一面的。”
“是这样……”
梧惠只是清楚这些事,和人性的弱点罢了。真正的例子,六道无常们恐怕也已经看到厌倦的地步。
“也是会有人性的光辉时刻。”水无君突然这样说,“我因此活了下来……我正是为此才走上在人间奔波的路。”
“您也一定是很有故事的人。真想知道,您是怎么成为六道无常的。”
“关于这个……”
水无君还没说完,九方泽就推开了门。梧惠一下子坐直。从九方泽那张一成不变的脸上,她们猜不出结果,只能等他开口。他将茶室的门敞开,伸出手。
“几位请随我来吧。”
“我还以为……这是要请我们出去呢。”梧惠松了口气。
“老夫人是怎么说的呢?”叶月君问。
“我将你们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老夫人就同意了。”
“没想到老人家还挺通情达理……”
没人回应梧惠的话,这让她有一点尴尬。随着他们的脚步距虞颖的房间越来越近,气氛也沉重了起来。
虞颖还是在那里躺着。梧惠总觉得,她比上次见面更加枯瘦,但她知道这只是错觉。毕竟除了必要的营养液之外,水无君还会用灵力去保持她的形体。这恐怕也是时至今日,老夫人都要给水无君面子的原因。
水无君布置起阵法来。除了周围的材质,还有她身上贴的符咒。梧惠只在戏台上见过贴着纸条的僵尸,十分可怕。但仔细想想,所有的尸体都曾是某人朝思暮想的亲人,这感觉有些奇怪——也有些难过。
“但是,”九方泽突然开口了,“我随叶月君进入梦境。”
“什么?”
叶月君愣住了,水无君拿着香的手也僵了一下。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梧惠抢先问道:
“那谁看着虞颖,保证她的安全呢?”
“你来。”
“我?”
梧惠反手指向自己。
“这样是不是有些欠妥……”水无君问,“虽然我有自信保证虞小姐不会出事,但,如果您在梦里出事的话……”
“欸?”梧惠愣了,“你们不是给我说不会出什么大事吗?”
“凡事总有万一。”
“不是你们……”
“是这样的。”叶月君解释道,“您想见到她、帮助她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我也知道,您在梦里险些遭遇不测……是朽月君提供了帮助。在梦的外面,是我对她进行指引,才找到您。所以……”
“这么说,我在的话,反而更有利于帮助你们成功吧?”九方泽道,“如果会对你们造成负面影响,就不必了。但若风险可控……”
“可控。”叶月君的视线迅速转向梧惠,“那么梧小姐,您怎么想呢?”
梧惠低下头,望着虞颖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