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聂尘大吼着,闭着左眼,举起右手,拇指竖起,手臂与越来越近的福船呈一条直线,然后闭右眼睁左眼。
“距离约五里!”洪旭在旁边做着同样的动作,默算一息间,高声答道。
“五里。”聂尘重复一遍,觉得这个数字跟自己估算的差不多,伸手抹去迎风打在脸上的浪花水沫:“保持速度,以右舷接李魁奇座船右舷,左舷接他右侧船的左舷,从两船中间插进去,两侧火炮备战,开放浪板!”
“诸桅不动,舵右转一圈!降三角帆,卷半轴!”洪旭应声下令,声音吼得几乎破音,舵手飞快的把舵盘转了一圈。
攀爬在绳网桅杆上左摇右摆的水手高声答应着,仿佛吸附在上面的壁虎,手脚并用,麻利而惊险万分的降帆卷轴。
盖伦船犁开一条白浪,直插李魁奇的座船一侧。
“开防浪板!”
甲板上的郑芝龙声嘶力竭的高喊,听起来要把肺叶子都震出去。
“开防浪板!”每一层甲板下,都有人附和,无数个声音在每个炮位上答应着。
“开防浪板!”船身两侧,一扇扇水淋淋的遮蔽木板被长绳拉起,露出黑洞洞的口子,一门门铁炮被众人推动,沿着木头炮架伸出去,哐当一声被固定位置的阻铁拦住。
德耶领着几个新收的汉人徒弟,抓起牢牢镶嵌在舱壁和地板上的几根粗铁链,将连在上面的铁环扣在炮耳上,铁链铮铮作响,一旦火炮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移动,它们能把重达几百斤的铁疙瘩拉回来,重新复位。
海浪劈头盖脸的从舱外打进来,将暴露在炮位上的几人瞬间淋成了落汤鸡,德耶甩甩头,将糊住眼睛的水花甩掉,用结实有力的肩膀顶住火炮炮身,扣上了最粗的一根铁链。
“那个!”
他用手朝后一指,那里是舱室的中心,一个大大的碳炉正在燃烧,炉膛里,插着十来根尾端用火浣布包裹的铁钎。
一个汉人徒弟心领神会的奔过去,握着火浣布抽出一根来,铁钎前端已经烧得通红,散发着炙热的温度。
“那个!”
德耶的汉语词汇极度匮乏,这两天突击学习汉语后能说出口的词语就这一个。
但他手指所向,都有汉人徒弟飞快的搬来他想要的东西,一桶火药,一堆铁弹,以及长长的引线、洗刷炮膛的通杆,早早的堆在了旁边,触手可及。
德耶点点头,朝徒弟们拱拱手,这个动作也是他新学会的,他猜测跟荷兰人竖大拇指一个意思。
然后,他朝外面望了望,观察了一下对面敌船的位置,熟练的用一个铜勺舀出火药,倒入炮口,估量了一定数量后,拿起一根顶端包裹着大团绒布的通杆,捣蒜一样从炮口使劲的朝炮膛里捣实火药,又抱起一颗炮弹,小心翼翼的放进去,侧耳听听弹丸在炮膛里缓缓滚动到底的声音。
一个汉人徒弟从炮位的小孔中插进一根引线,用手指捻了捻,确保引线接触到了炮膛里的火药。
然后,大家一起抬头,看着挂在炮位上方的一块木牌,木牌白底,反面血红,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串起来,贯穿整个舱室一侧,细细看去,在每个炮位上方都悬有这么一块牌子。
这层甲板一共有六门炮,左右各三,在它头顶的第二层甲板上,同样有六门炮,与下一层炮位呈交错布置,间隔开来,而最上一层的主甲板上,也有六门炮。
加上船头架设的两门稍小一点的佛郎机炮,荷兰东印度公司留守平户的“泰坦”号武装商船,一共有炮二十门,基本上都是四磅加农炮,火力强度在远东来说,除了澎湖高文律手底下的那条大船之外,算是翘楚了。
德耶所在的这一层甲板下,所有的炮都准备就绪,所有的人都凝神闭气,死死的盯着那块挂在头顶的牌子。
另外两层,也是一样的情形。
那些白白红红的牌子,静静的悬着,摇摇摆摆。
船尾舵楼上,聂尘的视线越过层层帆影,看着迎面而来越来越近的船队,整个人就像一门人形的铁炮,一动也不动。
“轰!轰!”
迎面而来的李魁奇船队中,腾起一股股烟雾。
那是火炮发射的声响,一声声尖利的破空长啸,从远处传来,又从耳畔划过。
最后落入极远处的大海中,腾起冲天的白浪。
郑芝龙站在船头,一手持刀,一手抓住船头的木板,朝后面看了一眼,扭头回去,把手中苗刀的刀身在船板轻轻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洪旭镇定的看了看船身左侧不远处腾起的一股白浪,没有动作,只是轻轻的对舵手说了一句:“稳住舵盘!”
舵手咬着牙,站定了把牢舵盘。
泰坦号,哦,不,定远号的整条船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仿佛那些擦身而过的炮弹,根本就不是瞄着自己打过来的一样。
船名是聂尘改的,现在叫定远号。
没有临战前的浮躁,也没有神经质一样的大喊大叫,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的等待。
两只船队,宛如两群红了眼,互相想吞了对方的鱼,对冲而来。
“要撞上了……”对面的福船上,吴秀才紧紧抓着身边的一根绳子,提醒道。
“不要停,继续冲,继续开炮!”李魁奇狰狞了脸,露出诡异的笑:“不要弱了气势,继续开炮!”
“轰!”
整条船都在波涛里蹦了一下,狠狠的朝后一坐,吴秀才差点被这力道震得跳起,要不是手里的绳子,一定会摔倒在地。
他狼狈的拽着绳子原地旋了一圈,船身又在风的鼓动下,朝前跃过了一片浪,惯性将吴秀才带动得向前踉跄了几步,好在他下盘稳,几步站住了,稳住了身形。
“哈哈哈!打得好!我李魁奇岂能被黄口小儿吓住了!”连脚底板都没有离开过甲板的李魁奇却稳稳的站在那里丝毫没动,开炮的震荡后座和船身向前的力道好像一点没有作用到他身上一样,老水鬼的能耐在此刻显露无疑,他亢奋的扯开了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上面有一条长着爪子的鱼的纹身:“冲!冲上去,打死他们!”
“打死他们!”
船上的人都在嗷嗷叫着,要吃人一样跳上跳下,即将到来的恶战,令他们身体里的血沸腾得都要喷出来了。
船头上的炮位上,那门铁炮浑身都在冒烟,连射两发之后炮膛红得简直像烙铁,碰一下就能掉层皮,那几个操炮的海盗被炙烤得不敢去摸。
“还在搞什么?快开炮,老大在看呢!”有头目冲他们喊道。
几个海盗苦笑道:“不能开,再开就炸膛了。”
“炸个鸟蛋!”头目怒了,喝道:“泼水让它冷下来!”
海盗们赶紧扯过水桶,七手八脚的朝火炮上泼,大量海水粘上炮身,立刻滋滋的冒烟,腾起大量蒸汽,炮就像在炉膛里锻造时遇到冷水一样,通红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过,褪到炮身中段某个部分的时候,一声异响“咔”的响起,紧接着炮身崩裂,一道细长的裂缝出现在上面,像扭动的蚯蚓,瞬间分散作好几道来。
几个泼水的海盗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炮要炸裂,闭眼都要等死了,却只听到几声微响,定睛一看发现只是炮身冷热不均产生的龟裂,方才放下心来,不过这炮,却是不能用了。
“炮废了?”
李魁奇涨红的脸听到这个消息又红了一红,几乎发紫。
“大哥,兆头不详啊!”吴秀才已经快要晕船吐了,但还强撑着喊道,他抓着绳子已经被甩到舷墙底下:“是不是等大队上来再打!?”
“来不及了。”李魁奇盯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定远号,两只瞳孔就要滴出血来,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这令他更加的兴奋:“马上要接舷跳帮,炮打不打无所谓了,接下来该用刀子了!”
“李旦的人真不怕死啊,居然不躲不避的对冲,有意思,我喜欢这样的对手!他妈的够劲!”
“都把家伙备亮点,等下别丢老子的脸!”
他嘶吼着,一步从高高的舵楼上跳了下去,跳到甲板上,拥在这里的海盗们大声鼓噪着,闪开了一条路,让他大步走到船头。
“来啊,过来啊,再近点,再近点!”李魁奇一只脚踩在那门还在冒青烟的报废铁炮上,眯着眼毫不畏惧劈头的浪,挺身立在船头,仿佛不怕死的将军一样横刀散发,犹如要一人面对聂尘整条船一般威风。
海面杀气如水,洋溢了整片海。
“那个站在船头耍威风的傻子是李魁奇?”
双方的距离近在一两里地之间,聂尘很难看不到首当其冲的李魁奇,他不认识这人,所以奇怪的问。
“是他,我听人说过他的身形长相,好像是他。”洪旭眯眼辨认了一下,点头道:“据说此人极凶狠,每战必冲锋在前,手上有功夫,能以一敌十,靠实打实的本事称雄的,算得上一个硬汉子!”
“会功夫啊……”聂尘哦了一声,道:“舵盘左转两圈,避开他的船身远一点,别让他跳上来。”
“.…..是。”洪旭微窒,然后看向舵手,操舵的人早已转舵,定远号身子一侧,转了一个角度,偏向外侧的距离拉大了一点。
下一刻,两只船队交错而过,如两把互相交错的梳子,相互嵌合,彼此恰好的擦身。
李魁奇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手下的人甚至都开始准备助跑,要跳上从自己右边穿过的那条蕃鬼船。
不过,船到近前,他们惊奇的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李魁奇的福船算是很大的船了,足有七百料,在海盗船中是大船,干舷高,以往海上跳帮时,总是居高临下跳到别的船上,非常方便。
而今天,就矮了。
那艘蕃鬼船远看似乎跟自己这船差不多,靠近了方知,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层楼。
这样的高度,从甲板上直接跳很难跳上去,除非从横桅上荡绳子才行,而这种原属于猴子的技能,掌握娴熟的人还是很少的。
两条船还差一个身位靠拢的时候,李魁奇就察觉这个问题了,他站在船头,要仰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船头。
两船交错时跳帮,很考验接舷技术,因为时间很短,机会稍纵即逝,一不注意就容易过不去而落入海中,掉下去就是必死。仰头跳帮,跟送死差不多。
“你娘……”李魁奇吞了一口唾沫,有些后悔。“都别忙着过去,等掉头回来,我们从后面贴上去,对方船太高,不必冒险!”
一次不行,大不了再来一次,交错之后再调回来,
但是,聂尘不像给他再一次机会的人。
那块悬在各层甲板边的牌子,突然动了起来。
牵动牌子的长绳,汇集到每一层甲板的中央,又从这里编成一根粗一点的长绳,通过一些滑轮和机关,延伸到舵楼上,挂在舵盘边。
只要在这里抓着绳子,用力一拉,整条船上的牌子都会随绳子立刻翻动,白的一面翻下,血红的一面翻上来。
白色代表等,红色代表放,红色一翻,德耶等人就会点火开炮。
聂尘看着李魁奇愣在船头上,想跳又不敢跳的样子,笑了一笑。
然后扯动了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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