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烟,黑如墨碳,扶摇直上,直入云霄,看起来仿佛一根黑色的香,从地面笔直的冲上天去。
定远号航行在海岸边近处,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隔烟起处极远,但那烟柱依然如此清晰,可想而知烟尘是多么的浓烈。
“是马粪、牛粪混合干草搅拌后晒干制成的燃料,加了松香,一旦点燃就黑烟如柱,风吹而不易散,隔几十里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材料还便宜易得,九边墩台都用这个点狼烟。”
洪旭在后面沉声说道,他的眼睛眯着远处的烟柱,眸子中闪烁着熟悉的光。
沈世魁扭头看了一眼他,奇道:“聂龙头,你手下还有边军中的人?”
“他家里以前是军户,家就住在福建沿海的墩台里,从小在大明海防卫所中厮混长大,当渔民是成年后的事,所以对墩台里的一应事务无所不知。”聂尘解释道,眼睛透过千里镜,朝岸上张望:“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沈太爷可不要见怪、抓他下狱啊。”
沈世魁干笑两声,道:“哪里哪里,我虽是毛帅部下,却只管东江镇,不涉及其他,更别提聂龙头手底下的人了,无妨,无妨的。”
两人有这么一个对答,事出有因。
大明军户,是从洪武年间就开始的,一代人是军户,后代百世都是军户,子子孙孙都要当兵。一旦有军户从驻地逃走,按逃兵论处,要杀头的,洪旭的无意言谈暴露了自己曾经的身份,故而聂尘弥补了一句,免得沈世魁上心。
不过他却是多虑了,大明军户制早已崩坏,沈世魁这样的人物,面对聂尘这样的金主,怎么会因一个逃亡军户而得罪他呢?
“岸上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狼烟点起?”聂尘疑惑的问,定远号现在是沿着辽东半岛的海岸线航行,虽然里旅顺近了,但起码还得走几个时辰才能到旅顺港,而且海上望陆地,如隔万丈山,眼睛看到了离脚板踩上土壤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
“这里大概是过了南关,往北是金州,往南是旅顺,我们正在中间靠南的位置上。”沈世魁也掏出了一个千里镜,向岸上眺望:“点燃狼烟的应该是个墩台,有建奴在岸上滋扰。”
“墩台?”聂尘重复道,果然从千里镜里搜到了一个屹立在岸边不远处土岗子上的小小土堡,土堡如此的小,从镜子里看仿佛就是个夯土的塔,方圆不过四五丈,一根烟囱样的高台上,正在熊熊燃烧着一堆火,黑烟正是从那里冒起来的。
“是墩台。”似乎要印证沈世魁的说法,无独有偶,在冒烟的墩台往南十来里开外,另一股狼烟也冒了起来,同样浓烈的黑色烟尘,像根冉冉升起的柱子,立了起来。
“看,下一个墩台也点燃了,接下来还有其他的墩台点燃狼烟,要一直连到旅顺城去。”
聂尘想了想,将镜子放了下来,这狼烟如此醒目,无须千里镜都能看到,两道烟柱遥相呼应,在极高的天空中逐渐连成了一片,而再往南十几里外的地方,第三股狼烟正在缓缓升起,这些墩堡的接力速度其实很快。
“怎么前面没有烟了?这里就是临敌的第一个墩堡吗?”聂尘朝北面望了望,那边碧空如洗,连一丝烟的影子也没有:“这里离金州还很远啊。”
沈世魁也有些奇怪,把镜子不断的转来转去,朝岸上搜索:“不应该啊,上次张盘带兵出旅顺北上,一直打到了金州城下,围城两个月,虽然没有最终攻下来但也打得建奴不敢出城。照理说从金州外围到旅顺的墩堡都被收复了才对,怎么前面没有烟,直到这里才有烟示警呢。”
他把镜子朝岸上望了一阵,脸色变得白了几分,面皮都在抽搐,大概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聂龙头,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不要在这里停留。”沈世魁皱起眉头,眼睛盯着狼烟嘴里说道:“建州鞑子虽然不善海战,但手里也有船,若是离岸太近须得提防他们趁机冲上来,上次我们有条船就是这么被他们大意夺去的。”
聂尘一愣,怔了一下,没有理解到沈世魁说的是怎么回事,定远号会怕有人冲岸上冲过来夺船?当船上的人都是木桩吗?
但看沈世魁一脸凝重的表情,又不像在开玩笑,聂尘又没有跟女真人打过交道,不知是三头六臂还是五个嘴巴,完全不明底细,心想既然皮岛的人都这么说,还是谨慎些吧。
正想让洪旭将定远号驾得离岸远一些,却突然听到甲板上有人鼓噪起来,聂尘皱眉看过去,只见涌在船舷边看稀奇的水手们朝岸边指指点点,有水手见聂尘看过去,于是大喊:“老大,岸上有人逃来了!”
有人逃过来了?
聂尘大惊,忙将千里镜重新举起,凑在右眼上朝岸上看去。
这处海岸是一片乱石滩,杂七杂八的巨大石头之间有些缝隙,石头堆蔓延无边,整个海岸边全都是,而乱石滩往上,就是一片稀疏的林地,那座首先冒烟的墩堡,就在林地的那一头。
水手们说的有人逃来,其实是说的一群人。
聂尘从千里镜里看到,十来个穿着各异的男男女女,正慌慌张张的从林子里窜出来,朝乱石滩上冲,脚步杂乱,边跑边扭头向林子里看,就像身后有鬼在追一样。
聂尘转动镜筒,聚焦过去,看见这帮人里面,大部分是男子,夹杂有四五个女眷,男的在后面掩护,女的奔跑在前。男的有穿明军布甲的兵,也有穿棉甲的,手里拿着长短兵器,一些人背上背着包袱,而女眷则都穿着短衣裤装,看起来很利落便于行走,手里同样拿着包袱。
给聂尘的感觉,这群人大概是准备有序的难民,很难将他们和大明战兵归为一类。
联系到冒烟的墩台,聂尘基本可以判断出,这些人就是那座墩堡里的墩军,女眷就是他们的家属。
大明墩军,常年住在荒野墩堡里,艰苦卓绝,无人问津,而几年一轮换的常例又早已无人遵守,为了让墩军安于值守,所以允许家属随军,这里出现女眷,也属寻常。
后面一定是有女真兵在追了,一个墩台周长不过数丈,守兵不过十余,能在敌军到来前将狼烟放出就是他们的全部职责,若是敌军强大,守着小小的墩堡是死路一条,放出烟后立刻逃命才是保命的法门。
只不过……逃出来的人有点少啊。
聂尘在镜子里数了数,一共十二个人,除去五个女眷,墩兵就七个人,还有几个没跑出来吗?
聂尘瞳孔缩了缩,将千里镜在乱石堆里找了找,不明白这些人朝海边跑是什么用意?要跳海逃生吗?
“聂龙头,我们要快些离开了。”耳边沈世魁在催促,声音微微发紧,似乎有点紧张:“墩军逃到岸边,势必将后面的追兵也引过来,若是连累我们就麻烦了,赶紧走!”
“唔……”聂尘神色奇怪的看看沈世魁,却没有动。
沈世魁眼见岸上林子里有大群鸟雀飞起,情知不妙,心头急火攻心焦急万分,看聂尘不动,又催道:“聂龙头不知,建州鞑子个个凶神恶煞,残忍如狼,你这条船大归大,却不一定挡得住那些发狂的野人,别看这里离岸还有几里地,若是迟迟不走,他们可能会扎个筏子偷摸上来,那可就糟了。”
聂尘笑起来,连连摇头:扎个筏子上来?你在搞笑吗?
他指着岸上那些亡命奔逃的人,道:“沈太爷,那些人怎么办?他们可是皮岛的人。”
“墩军本就是散养在外,救无可救。”沈世魁断然道,说得天经地义:“他们早就有战死的觉悟,再说就算我们呢想救他们,也来不及啊。”
“这……”聂尘正想说话,却冷不丁听到岸上传来急促的大喊声,有人惨叫起来。
船上的水手们跟着大喊,声音里带着愤怒,似乎岸上发生了什么令人愤慨的事。
聂尘心一沉,举起镜子看去,就见到林子里树木摇晃,一队追兵蜂拥而出。
这些人穿皮甲,骑骏马,手持弓箭长刀,头顶清一色的秃子,脑后留着一根小辫,腰悬箭袋,背挎圆盾,“呜鲁鲁~”的叫唤着,像一群饥饿的豹子,破林而出。
奔走的墩军们刚到乱石堆前,一个个的在陡峭的石头上艰难走动跳跃,努力向海边,但乱石堆上根本走不快。
他们也看到了停在海上的定远号,但根本没有朝这边呼救求助的意思,大概也觉得定远号太远,指望不上吧。
听到身后马响,这些墩军们明显加快了步伐,而坠后的两个墩军,向前喊了一句什么,扭身向后,站在石堆外不走了。
前头的女眷当中有一个回头哭喊起来,其他女眷架着她,继续向前,就算跌倒了也立刻爬起来,不管不顾的继续跑。
聂尘听到的那一声惨叫,就是断后的两个墩军发出来的。
追击的后金兵,连马速都没有慢一分,就射出了一波箭。
箭矢其实不多,不过四五根,也就最前面的几个后金兵开弓拉弦,后头的人根本没有出手。
箭无虚发,虽然两个墩军手里拿着长枪,很努力的躲避了,但每个人身上都至少被射中了两根长箭,箭头从前身入,从后背出,箭头插出体外,两人像两袋土豆一样,来不及反应就倒了下去。
将倒未倒之间,射箭的人拍马赶到了身边,雪亮的刀光挥过,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被割了下来,两名得了首级的骑兵哈哈笑着,将没有抢到的同伴挤到了一边,得意的在沙地上转圈。
这一切不过一刹那间完成,干净利落至极。
要不是这是后金的骑兵,聂尘真的想叫一声好,太彪悍了!
“曹尼玛,你们这帮杂碎!”
“野人,老子剐了你!”
“倭人都没你们这帮孙子凶狠,有种过来杀爷爷啊!”
甲板上的水手们叫骂起来,他们是头一回见到后金兵,但听说过辽东的种种传闻,倭国也有从朝鲜等地逃过去的人,大明与后金在辽地的战事大家都知道一些。
此刻见到汉人被杀,自然而然的同仇敌忾就涌上心头,加上断后的两个墩军表现够爷们,定远号上的人血冲上脑,纷纷扯着嗓门吼。
岸上的后金兵朝这边看了几眼,遥遥的回应了几声,说的满语,隔得又远,双方鸡同鸭讲的隔靴搔痒,谁也听不懂对方在骂啥。
乱石堆里马过不去,石头之间又犬牙交错,箭不容易射到,跑远的墩军们在石头堆里若隐若现,后金骑兵们也纷纷下马,嗷嗷叫着跳上石头堆,朝前追去。
“聂龙头,那是白巴牙喇兵,是建州鞑子里的精锐,这些人一定是他们的侦骑,一队人野战中可以抵大明边军两个百户,凶悍无比!我们还是快走吧。”沈世魁情绪已经快要紧张到极致了,岸上的后金骑兵大概有近百人,正源源不断的从林子里冲出来,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身穿白色盔甲的骑兵就有十来个,这令他眼皮都在跳。
“沈太爷,不用怕,就算他们要扎筏子,没有小半个时辰也扎不起来,我们时间很充裕。”聂尘安慰他道,转身朝洪旭低语了几声,洪旭点头去了。
“话是如此…但我们没必要冒险。”沈世魁舔舔嘴唇,握紧了腰里的刀柄:“我们还是走吧,这些墩军的仇,毛帅一定会替他们报的。”
“毛帅来报,得等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不如我们帮帮忙,不让这仇隔夜。”聂尘正色道:“沈太爷,一个墩堡,里面驻军多少?”
“大概十四五个,不一而论。”沈世魁暗暗叹气,却也没有办法:“大的多一些,小的少一些。”
“那个墩堡很小,算少的吧,也就是十四条人命。”聂尘眯眼看着千里镜,瞧见那些墩军已经跑到了岸边,在石头堆里捣鼓一阵,居然奇迹般的从里面拉出一条舢板来。
“哦,应该没有十四条人命了,他们能逃出来。”
舢板不大,容纳这些墩军带家眷十个人勉强能够,这些人上了船,开始拼命划桨。
后面在石头上飞快跳跃的后金军远远瞧见了,叫唤的声音更大了,听起来颇为生气,可能觉得到手的人头竟然会飞,很气恼吧。
“逃出来十个人,那就是没了四条人命,要他们还四条命回来,很合理吧?”
聂尘对着面前的空气说话,手里仍然端着镜子,他在观察岸上后金兵的位置,这些人站得很散,没有集中在一处。
沈世魁唯有苦笑,他也看到了定远号甲板上有些大炮。但他并不认为靠这些小炮能打出多好的效果,最多吓吓岸上的野人,因为距离太远了。
“除非有红衣大炮,才能打到岸上去,否则靠龙头这条船上的炮,没可能的。”他也对着面前的空气,慢慢说道。
话音未落,定远号船身猛的一震,荡了一回,船舷边腾起一蓬烟雾,十八磅铜炮的炮击带动船身剧烈颤动,四颗西瓜样的铁弹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飞了出去,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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