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百姓,有一种风俗,惯于在狂风暴雨之后的空暇里,到海边沙滩上捡拾被风浪冲上来的物什,称作赶海。
而赶海捡拾的对象,一般来说是鱼虾蟹之类的大自然馈赠,被浪头打晕了的海洋生物在沙滩上扑腾跳跃,鲜活得冒泡,捡起它们毫不费力,比驾一叶偏舟泛波海上轻松多了,对于很多居住在海边的人来说,一次赶海的收获有时候比出一次的收获还多。
这风俗自古就有,何年何月兴起的就不知道了,只不过近年来,赶海的内容从捡拾小鱼小虾,慢慢地变得多种多样起来。
海上航道繁忙,过往船只川流不息,大风暴的伤害对它们来说比鱼虾蟹恐怖多了,一个浪头就打翻一条大船的暴风雨说来就来,船只根本躲避不及,船沉了,随着海浪冲上岸的货物可不会沉。
这些能换回大笔银子的绸缎、生丝、茶叶甚至瓷器,一箱箱一捆捆地随波逐流,谁捡到谁就发财,捡到一次等于一年打鱼的收成,故而大家乐此不彼,甚至为了争夺一个能够捡到东西的好位置,常常发生打架斗殴的血案。
在这样的情况下,海边居民对风暴的态度暧昧就很令人释怀了,他们有时像盼亲人一样盼一场狂风暴雨快些来临。
天启五年暮春的这一场大风波,就令很多人喜不自胜:又可以赶海捡东西了。
碧空如洗,刚刚发泄了威风的老天爷很慈悲地露出了太阳,阳光普照之下,蔚蓝的天空将风平浪静的海面衬托得同样的蓝,水波轻轻地涌,浪头不及小孩子的膝盖,很难想象,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片天还是乌泱泱的墨黑色,大风刮得成人双臂环抱的大石头都立不住脚,大浪高达十丈,站在海面的话能被活活吓出病来。
细密的砂砾铺满整个小径湾,白色的沙踩起来格外舒服,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经历了风浪洗礼的沙滩光滑平整得像一匹极大的缎面,非常美丽。
“嗵!”
一个大脚丫踩在缎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破坏了和谐的平整。
“嗵嗵嗵!”
无数的大脚丫紧随其后,跑动在沙子上,无数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拿着竹筐藤篮、铁爪锄头,蜂拥而来。
“陈家的在那边,王家的在这边,各捡各的,不许越界!”一个大嗓门隔空喊道,声音大得整个海空上方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谁越界就打死!”另一边远远地,有个声音回答道。
两个声音听起来都是强有力的男人在喊话,而在这声音下头,是数百人的赶海队伍。
密密麻麻的,又很有秩序地,两帮人隔着一条无形的边界,争分夺秒地开始赶海,海潮随时会来,抢在海水把冲上岸的好东西重新刷回去之前捡起来,是这些赶海人的主要目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笑容,头也不抬地弯着腰,用手里的锄头、铲子扒开沙子,将半埋在里面的一匹匹湿漉漉的货物挖出来,放到筐里。
没法不笑,因为好东西太多了。
“沙沙沙”
伴着砂砾被扒开的声音,一件又一件货物露了出来,布、缎子、瓷器、整包整包的茶叶,都是好货,海上一定沉了大船、
当然了,也有被龙王发善心冲上来的死人,赶海的人不会因为恶心而歧视,他们对待死人跟对待货物一样一视同仁:扒掉死人的衣服,然后把人重新扔进海里。
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干着,挖出来的东西虽然按照族规是要上交家族处理的,两边的族长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就在不远处看着,像两头目光锐利的老乌鸦。但拾获的人是可以分得三成的利润,若是一匹晒干后的缎子,可以卖出几十俩银子的高价,三成就是十来俩现银,抵得上疍民们好几个月风吹日晒的所得了。
赶海的主力,是两个疍民家族的妇孺,而本该担当主力的男子们,却大部分都在岸上远远地看着,手里拿着削尖了的木枪竹枪,虎视眈眈地相互对望,成群结队,彼此警惕。
这是很奇怪的景象,但大家都很坦然,仿佛这才是常态。
陈家和王家,霸占了小径湾大部分的地盘,其他想要赶海的人,由于畏惧这两个人多势众的大家族,只能在周围的远处徘徊,希望能捡到一些漏网的东西。
明月背着她亲手编的小竹筐,手里拿着用两根木头做成的简陋夹子,就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
她的位置,比边缘还要边缘,几乎是远离了沙滩,而是在一片大礁石中搜寻,按常理,海龙王的回馈以沙滩居多,而礁石堆里从来不容易找到好东西,这也是没人跟明月在这里抢地盘的原因。
礁石错落狰狞,时而突兀地刺向天,时而怪模怪样地杵着地,尖锐锋利的贝壳隐遁其中,黑漆漆的乱石深处偶有可以蛰破人皮肤的海洋生物,在这里赶海,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很危险。
但明月一点没有害怕,她灵活地在石头之间蹦来蹦去,快活得像一只穿花的蝴蝶,她的眼睛很明亮,柳梢一样的眉毛下面黑亮的眸子如同珍珠一样亮闪闪的,扫一眼就能瞧出石头下面有没有货,莲藕一样的手腕一招一抬,挥出去的夹子就能夹出好东西来,不长的时间,背上的竹筐中就装了一大半。
当然,布匹之类的东西在这里是找不着的,明月捡拾的主要是鱼虾蟹等海产品。
远处的沙滩上突然鼓噪起来,仿佛有很多人同时在喊叫,恰好站在一块高高礁石上的明月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抬眼看过去,发现是陈家和王家貌似发生了冲突,两边的年轻男子们正气势汹汹地冲向事发的地点。
“嗷”
有人惨叫起来,似乎挨了打,顿时鼓噪声一下子高了好几倍,叫骂声高高地响起。
明月凝神看了一阵,瓜子脸上浮起一层迷惑的雾,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好好的要打架,海里东西那么多,大家一起捡不好吗?
于是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位死在去年一次赶海冲突中的疍家汉子。
眸子里明亮瞬间黯淡了好多,明月咬住了嘴唇。
以往的每一次赶海,父亲都会带着她一起来,疍民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女孩跟男孩一样的下海入水,早早经受着生活的折磨,一身小麦色健康肤色的明月比许多女子都要懂事能干。
摇摇头,明月移开了视线,她还有正事要做呢,空耗时光可不行。
目光巡游,居高临下,她扫视着这一片石头滩,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若是干净了,她就要换地方。
“嗯?”她突然发现,下面的某一块礁石缝里,一截布料在飘飘浮浮,看起来,好像是一匹布。
明月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一匹布且不说价值几何,拿回去,裁剪了可以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一件新衣服,若有多余,自己身上这套麻布衫裙也可以换一换。
她来不及多想,看看左右无人,单腿在礁石上一点,人就像燕子一样飞了过去,落在那处礁石上,身形晃了几晃,稳稳地站住了。
明家的家传身法,一向这么行云流水。
伸出夹子来,明月隔着礁石去拔弄那截布头,这里地形很崎岖,石头缝隙很深,手伸不进去,很不好扒拉。
好容易夹住了,明月一手抓着身下的礁石,一手用力拉动夹子,那截布却纹丝不动,像被陷进了石头里一样拉不过来。
明月使了半天劲,终于不耐烦了,一改小心翼翼唯恐扯烂布头的谨慎,用了挥舞船桨的大力,猛地一扯,终于听到“啪”的一声响,那截布被她拉了出来。
跟着布一起从石缝里出来的,还有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截布是一段裤管,而裤子自然穿在一个人腿上。
明月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妈呀”连滚带爬地连跳几块大石头,闪到了远处。
隔得远了,心才安定下来,她惶恐地回头去看,看到石头之间的水面上,果真漂着一个人。
人身上绑着几个俗称水靠的猪膀胱,还充着气,使得那人没有沉下去,面朝上的漂在水上。
其中肩上的一个猪膀胱破了,刚才听到的“啪”的一声,就是猪膀胱破裂的声音。
“死人呐…….”明月胆子很大,却唯独害怕死人。
她颤悠悠的,双腿发软,就想赶快离开。
那死人却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居然发出了一声响。
“救……命…….”
低低的呻吟声,从死人嘴里飘出来,飘进胆子都快破了的明月耳朵里。
“啊!!!!”
明月尖叫着,连背上的竹筐都不要了,飞也似的跳开,像个受惊的兔子,在礁石上蹦着跳着,消失在远处。
女人的尖叫,比高分贝的喇叭还刺耳。
昏昏沉沉的聂尘被这尖叫声震回了几分清明,他迷迷糊糊的,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天,地,石头。
身体在晃荡,礁石的夹缝中很局促。
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痛得要命,脑袋不知是不是破了,好几个地方都痛感,精神萎靡,浑身无力,喊声救命都好似用了老命一样艰难。
睁眼很费劲的,聂尘于是又闭上了眼。
风暴里发生的一幕幕,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墨绿色的海,巨大的浪,破碎的船,垂死挣扎的人,天旋地转的世界。
我还活着?
我居然还活着?
水开始流动,聂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跟着水流而动,他也懒得去理睬了,反正在岸边了,就这样吧。
能在那样的暴风雨中活下来,可谓奇迹了,聂尘不知道船上其他人怎么样,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这是天意吗?”他喃喃自语着,闭着眼嘀咕道:“是老天爷让我活下来的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要烧柱香谢谢天老爷了。”
“留着你的香吧。”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屑地说道:“是这副水靠让你活下来的,若不是它,你早就淹死了,你要谢,就谢谢这头猪吧。”
聂尘猛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副穿着紧身麻衣的高挑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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