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本丸,那座高大的六层阁楼后面,有一座小上很多的附楼,它建筑在魁梧的本楼后方,与本楼一起构成整座天守阁的全部。
由于前面有本楼遮挡,所以这处附楼并不引人注目,由构筑在陡峭的巨石基座上,距离地面三丈多高,又有两人高的围墙围绕,防御性十分良好,里面的人能看到下面围墙外的一举一动,下面的人想爬上去却是难上加难。
正因为特殊的地形限制,以九条氏为首的乱党围攻天守阁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正门处,因为在没有云梯等重型工程装备的情况下想爬墙攻进去,确实太难了,他们耽搁不起。
不过佯攻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三五成群的武士绕着天守阁走,不时将一发发弹丸、一支支利箭射向仰天射向里面,接着叉腰谩骂几句,然后继续游走。
附楼底层,光线昏暗,空间窄仄,几盏烛火如豆,在纸门上朦朦胧胧透过来的日光下,发出暗黄的光。
“梆”
一支箭从墙外飞进来,恰好落在窗框上,一头栽进木头框架里,箭头镶嵌进去,抠都抠不出来。
室内的人不为所动,看都没人去看一眼。
屋子中间,田川昱皇端坐在蒲团上,面色焦虑,他的额头上有一处伤口,鲜血啵啵的冒。
一个白胡子郎中凑过去,拿着药瓶想替他敷药。
被他一把推开,怒目道:“先救将军大人!我如何不用费心!”
郎中的白胡子都被他鼻孔中喷出来的气吹得飘动,吓得老头赶忙躬身退走,紧走几步,来到另外一群白胡子郎中的身边。
这群白胡子郎中围成一圈,愁眉苦脸又焦急万分,身边放着药箱,正七手八脚的抢救躺在中间的一个人。
日本天皇座下第一人德川家第三代大将军,德川忠长,面色如纸的躺在那儿,胸口处一个大洞,血染红了身下的榻榻米。
郎中们洒药粉、缠绷带,最后没法子了用棉布直接去堵,都止不住血,殷红的血在德川忠长身下汇聚成河。
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永井尚政、森川重俊等七八个幕府大老、老中级别的人物,团团围坐在郎中们周围,面色阴沉的看着闭目昏迷的德川忠长,手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诸位大人……”半响后,一个貌似郎中头目的老头儿终于抬起了脑袋,苍老的脸上全是汗:“将军他……醒不过来了,伤口太大,根本止不住血,里面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那竹筒是贴着他的胸口引爆的,刺客一定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我们……回天无术了!”
“……!”
所有人的瞳孔瞬间放大,虽然大家凭自己眼睛看到的就能做出跟郎中一样的判断,但事实说出来,给众人的打击依然非常大。
“将军……死了!”
伴着这一声哀嚎般的话语,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郎中们低着头,动都不敢动,继续着无意义的动作,把棉布往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塞。
周围的一众大佬级人物,眼神变幻,目光深沉,一个个的在脑子里急转,思考着外人不知晓的问题。
“不知天皇那边,怎样了?”有人打破了沉寂,望向窗外。
天皇御所方向,有淡淡的烟雾升腾。
“我的人回报说,九条忠荣带着一条氏、二条氏的家臣已经把御所围了,九条忠荣亲自去面见天皇。”有人回答道。
这话一落音,众人再次沉默起来。
“滴答”
有老郎中的汗滴从额头上滚下来,滴到地板上,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们怎么看?”幕府老中土井立胜双手按着膝盖,盯着从郎中们的缝隙里流出来的一道血水,哑着嗓音道。
“.…...”尽皆无话,问话宛如空谷私语。
土井立胜抬起头,冷冷的扫视众人:“不说话可不行,要是九条家赢了,我们这些人全都没有好日子过。”
“没有好日子过,总比灭家身死来得强啊。”有人咕噜了一句。
土井立胜鼓起眼珠子,想找寻说话的人是谁。
“九条家是有备而来,他家和一条、二条家的家养武士加起来,就有近五百人,江户附近的浪人也被他们收买了,只要在衣襟上绣上樱花,就可得银钱和福寿膏,这些人不可低估,也有上千的人数。”
坐在他旁边的永井尚政开口了,一张嘴就祭出了重锤:“原本以为江户各处代官所的足轻都捏在我们手里,现在看来还是大意了,起码有五成的足轻被他们悄悄招募过去,没人察觉,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疏忽,致命的疏忽!”
“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忠长已死,外面乱成一团糟,江户城已经被九条忠荣控制,我们怎么办才是讨论的正道。”坐在最外围的森川重俊说道。
“怎么办?”土井利胜怒道:“这还用得着讨论吗?忠长大人平日里给你们多少好处,你们每个人的领地里卖福寿膏卖得风生水起,每个月海一样的银钱入账,你们花得眉开眼笑,现在忠长大人有难,我们当然要挺身而出!坚持到底,这还用得着想吗?!”
他情绪激动,手舞足蹈,跳起来还跺了两下脚。
其他人看着他,目光中色彩五彩缤纷,但都带着冷漠。
“唉,还是那么冲动。”
“土井,你醒醒吧。”有人叹道:“我们手头能用的兵,就院子里那点人,不够一千之数,连火器也没有,柳生十兵卫再能打,能打得过铁炮吗?如今之计,只能想想办法,先保住忠长大人的血脉,再图其他。”
“是啊,再打下去,也没有胜算,我们的军队都布置在江户城外围,防备北方的大名,等到他们折返回来,这座天守阁早就被烧成灰了。”
“我看事已至此,只有和九条忠诚谈判一条路了,他们不就是想立家光为大将军吗?权且先答应他,等日后再想其他。”
“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请放心,德川忠长的幼子长濑大人,我们一定会豁出性命去保护的。”
“保护长濑大人?”土井立胜神经质一般抖了抖了嘴角,气极反笑,用手指指着众人冷笑:“九条忠荣会放过他吗?你们信不信,只要一投降,九条家头一个处死的,就是长濑!”
“不会这样的,不至于嘛。”有人勉强笑道:“怎么说也是德川家的骨肉,不至于的。”
大家明显不想再讨论下去了,纷纷站了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吧,我们先出去,跟九条家商量一下,看他们答不答应这个条件,先走了!”
几个人长身而走,没有再理会跳脚的土井利胜,就像抛弃了一个小丑。
“八嘎!”土井利胜恶狠狠的骂着,一屁股坐下来,赤红了双眼看着浑身是血的德川忠长,怒发冲冠:“都是一帮杂碎!没有信用的小人!”
“不要生气了,土井大人,你能留下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屋子的阴影里,一直没有做声的田川昱皇慢慢站起,他朝土井利胜深深的鞠了一躬,面色平静,除了额头上的血渍:“我现在去向崇源院大人禀报将军大人死亡这件事,土井大人就……随意吧。”
土井利胜怔了一下,眼睁睁的看着田川昱皇弯着腰,推开另一扇门,缓缓走出去。
“.…..唉!”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仰头闭眼,刚刚的暴怒瞬间烟消云散,整个人颓废的瘫坐在地。
“那个……大人。”那群郎中的头舔舔嘴唇,畏畏缩缩的问:“我们能不能退下了?”
……
附楼往后,经过一条长廊,就是天守阁的二丸,即后宅,这里一般是女眷居住的地方,也是德川忠长的平时居所。
一间宽大的厅堂里,檀香缭绕,空旷的地板上,田川昱皇向坐在佛龛前敲打木鱼的德川忠长生母浅井江,行下拜大礼。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了。”田川昱皇抬头时,额前伤口渗出的血把地面染成了一摊红:“忠长大人已死,我和柳生十兵卫,以及一众家臣会誓死守卫天守阁,无论叛党有多少人,无论有谁支持他们,我们会为德川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用生命来守护长濑大人和崇源院大人你!”
他的眼睛投射到浅井江身上,看向浅井江怀里抱着的一个婴孩。
田川昱皇知道,这就是德川忠长的独子,德川长濑,小名长七郎。
法号崇源院的浅井江紧紧抱着自己的孙子,还未说话的长七郎自然什么都不懂的,伸出小手,企图去抓奶奶的头发,浅井江把脸贴近他的小手,轻轻触碰。
田川昱皇目睹这一幕,忽地把头再次叩了下去:“请崇源院大人带着孩子离开天守阁,去往别处避祸,我们会在这里拖住叛党,给你们争取时间!”
“能逃到哪里去呢?”崇源院却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眸子里全是一片悲戚与怒意:“如你所说,江户城已经被乱党控制了,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一介女流,一生伺奉过三位夫君,最后才和德川秀忠大人结为夫妻,好不容易得到抚育亲生骨肉的权利,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忠长身上,如今他死了,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把脸贴着长七郎,泪眼婆娑:“我死了不要紧,长七郎还小,他不能死,德川家的权利,应当由他来继承,而不是家光啊!”
“咿呀呀”小小的孩子,发出无意义的噪音,抓住了崇源院头上的一朵小花。
“话是如此,但除了逃走,没有生路可言。”田川昱皇把额头抵在地板上,悲声道:“援军遥不可待,最近的幕府军都在百里之外,城内的军队大部分都变节投敌,在援军赶回来之前,大局就会被定下。家光会被天皇授命为大将军,继承大权,我们都会被杀死,以绝后患,只有崇源院大人是家光的生母,或许可以活下来,所以只有你才能救长濑大人!”
“请大人出城吧,为了忠长大人最后的血脉!”
崇源院把长七郎抱得愈加的紧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出去实在太危险了!”
“别的办法……”田川昱皇缓缓抬起头,血流满面,眼神空洞无助:“那就只能希望有一个金甲圣衣的神仙,从天而降,解救我等于水火了…...”
“轰!!!”
远处一声沉闷的炮响,震动了大地,屋顶有细微的微尘掉下来,缕缕成流。
“他们把炮都调过来了。”田川昱皇的笑意愈发苦涩,他站起来,按住了腰间的刀:“柳生十兵卫带人在外面苦战,看来也是我去助他一臂之力的时候了,请大人快些离开,这里……就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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