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延平府大田县,是个三等县,以山多少平地著称,地势崎岖,土地贫瘠,若是从产粮的角度来看,这里评三等都算拔高了。
但县城却很漂亮,高高的城墙达两丈三尺,城墙夯土包砖,垛口森严,雕梁画壁的城楼比省城福州的城楼矮不了多少,城楼一侧,竖有功德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着捐资修城的士绅名单。
城内街道纵横交错,青石板的路面上车辙道道,店铺林立,一般三等小县难得见到的高档店面随处可见,甚至连瘦马院都有好几家。
不过在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大田城内却人心惶惶,街道两侧大量的乞丐就地睡在屋檐下,往日里热闹的酒肆勾栏上板闭门,行色匆匆的路人不耐烦的挥手赶开挡道的流民,一些高门大户的住宅前,门子们大声呵斥着聚众乞讨的人群,但这些人却挥之不去,哀求贵人们施舍一点点稀粥。
福建巡抚熊文灿,就站在大田县的北门城楼上,居高临下,俯视紧闭的城门外。
在他脚下,哭喊声震耳发聩,数不清的人头在城墙下像浪潮一样起起伏伏,细细看去,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宛如饿鬼投胎,从城门底下一直延伸到荒野之间的远处,貌似无边无际。
熊文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城门几时闭的?”
“两天前就关了,除了送粮走夜香的,任何人不得出入。”在他身边,神色疲惫的大田县令低声答道,嗓门放得极低,似乎害怕大声一点就会惊动下面蚂蚁一样滚动的流民群体。
“怎么关得这么晚?”熊文灿不满意:“我看城里起码已经有好几千饥民了,若是安抚得不好,起了乱子,你大田县如何自处?”
大田县令满头是汗:“是、是,大人说的是,下官一时起了怜勉之心,想着若是多救几人是几人,就误了时辰。”
“你救得了吗?”熊文灿指指城外官道旁,那里有几处被挤塌了的粥棚:“大田饥民按你报上来的数目,起码有数万人,大田没有太平仓,你放他们进城,衙门里能提供多少粮食给他们吃?就算你发动富户救济,吃完了县里存粮又如何办?饥民饿极了,是要吃人的,陕北闹饥荒,整个县城被吃空的都不止一处,你想让城里的百姓给他们陪葬吗?”
“这个……”大田县令脸上的汗跟下雨一样,停不住:“下官也有苦衷。”
熊文灿瞪他一眼:“什么苦衷?”
县令深深的朝他鞠躬拱手:“大人不知,我们大田县,一向有九分山水一分田的说法,意思是县里以山地居多,平地极少,开垦田地很难,但山里却多矿,全县矿山有数百口,以至于人民多当矿工,少做农活,大人现在看到的饥民,大部分都是矿户。”
熊文灿眉毛越拧越紧:“既如此,那你更应该早闭城门。”
“下官本意也是这样的,可是……”县令苦笑道:“县里的乡绅们不同意。”
“嗯?”熊文灿勃然大怒:“谁个乡绅竟敢要挟官府?当真不知王法么!”
“这些乡绅也不是不同意关门,而是想……想让自家矿山的矿工进城来,因为若是不救济这些矿工,人死没了今后矿山找谁开工?”县令指指城外那些塌掉的粥棚:“那些粥棚,就是乡绅们所设。”
“哦?”熊文灿讥笑道:“他们居然还想着自家矿山开工?外面都要吃人了,他们还想着这茬?”
县令尬笑。
熊文灿把脸一板,厉声道:“你身为一县父母,当保得一方平安,一矿盈利与一县人命,孰轻孰重,你拿捏不出来吗?”
“下官知道,下官只是心存侥幸……”县令迟迟疑疑的答道:“以为矿主们能够拿出足够的粮食赈灾,没想到,只开了三天粥棚,从别处涌来的灾民就一天比一天多,三天里就来了数万灾民,粥棚都被挤塌了,这样下去谁家也吃不消,下官才当机立断,下令关门的。”
“当机立断?我看你是夜郎自大。”熊文灿恶狠狠的道:“你知不知道,这场旱灾,整个福建全省受灾,饥民何止上万,附近几个县这两个月都没了粮食,流民遍地,你一开粥棚,当然会引来别处饥民,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大人说的是,是下官自大了。”大田县令点头如捣蒜。
“罢了,这事以后再说,先说如何赈灾。”熊文灿眉头一挑:“延平府何大人。”
延平知府何永堂急忙上前:“下官在!”
“让你的辖区内的知县,立刻把风放出去,所有饥民不可出府境,各处巡检并卫所军人,严把路口,任何人不得擅离本土,违令者拘押!以武犯令者斩!”
何永堂听得一哆嗦,急道:“大人,本府是灾情大府,几乎全部县都颗粒无收,饥民成千上万,光靠强力镇压,可能弹压不住,若是真的杀人,下官担心激起民变!”
“这是第一步,不让饥民流窜,若是饥民成了流民,那就更难办。”熊文灿背着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脚下哀嚎的人脑袋:“第二步,你要自救。”
“自救?”在场的所有大小官员,都怔了一下。
“发动境内的大户,捐粮。”熊文灿指着大田县令道:“比如你大田县,以矿山立县,靠开矿发财的大户多如牛毛,这些人平日里强取豪夺积累下万贯家财,此刻有难,不让他们拿点出来,更待何时?”
众官面面相觑,大田县令咽了一口唾沫,犹豫一下道:“大人,这个,捐粮,下官已经发动一回了,县里的大户差不多都捐过了。”
“捐出了多少?”
“一共五百石。”大田县舔了一下嘴皮。
“什么?”熊文灿瞪大了眼:“五百石?区区五百石?”
大田县叫苦:“下官已经把嘴皮子都说破了,才逼出来这些粮食,大人不要以为少,我听说别的县,连一百石的捐粮都没有呢。”
“按朝廷规制,赈灾口粮,以大口六斗、小口三斗的标准发粮,你这五百石,能顶多少人吃几天?”熊文灿发了脾气:“何大人,他说其他县还没他大田县捐的多,是不是?”
延平知府何永堂愁眉苦脸,好半天才憋出来一个“是”字。
“砰!”
熊文灿的手重重的拍在了墙砖上,怒不可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堂堂一个知府,大灾当前,连赈灾口粮都拿不出来,如何做事的?!”
何永堂见他生气,挥挥手,示意众官退后,自己独自凑到熊文灿身旁,低声道:“大人息怒,容我细禀。”
熊文灿气哼哼的不做声,何永堂又道:“大人知道,我这延平府多山,老百姓种粮艰难,故而以矿山和茶叶种植居多,延平府没钱,但有钱的人却多,可是这矿山的矿主和茶山的地主,都是谁大人知道吗?”
熊文灿心中一动,脸色微变。
何永堂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茶山的地主,与矿山的矿主,是同一拨人,全是徽商。”
“徽商?”熊文灿默念了一遍。
“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婺源汪家,大人知道汪家吧?”
熊文灿脱口而出:“如何不知?两朝重臣汪应蛟,历任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前年刚仙去,皇上下诏加太子太保的虚衔,他的儿子还是现任中书舍人。”
“汪家是个代表,跟他家类似的,还有很多,大人,你说我敢逼这些人逼急了吗?”
“.…...”熊文灿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徽商,一个重量级的群体,其能量比闻名遐迩的晋商还大,靠弘治年间开中法实施后的盐业生意开始发迹,几十年下来,抱团崛起,整个江南都是他们的足迹,染指百业。
而比晋商更可怕的是,是徽商懂得以商养仕。
徽商重子弟教育,江南本就学风鼎盛,他们的子孙能人辈出,全是读书种子,每年不中几个进士举人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所以朝廷里徽商的族人,并不少见,不少人还身居高位。
熊文灿是四川人,他知道江南出党争人才,也听说过徽商的实力。
徽商以吴、黄、汪几大家族为首,任何一个家族,都不是熊文灿惹得起的。
所以何永堂一提汪家,熊文灿瞬间就没了脾气。
两人沉默下来,耳畔随风传来的,只有城下饥民嚎叫的声音。
何永堂偷偷招招手,唤来大田知县,赔笑着对熊文灿道:“大人,现在已经晌午了,不如先去县衙用饭,大人劳累一上午了,可不能累坏了身子,如今全省都仰仗大人呢。”
熊文灿双手按着城墙,无语望天半响,长叹一口气,挥挥手,示意县令头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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