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嬴黎就已经沐浴更衣祭拜先祖,请了诸天神佛护佑,颂了祈福求子的经文,并烧了三柱长香,敬了檀香陈酿。
这一日寅时,嬷嬷请她起身,七八个人服侍着,用丝绸帕子沾了晨露烧的水在她身上细细擦拭,水里添了牛乳与熬煮的玫瑰水,屋里雾气蒸腾,香味萦绕,蒸的她肌肤胜雪,白嫩如脂。
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细细擦拭之后,又有嬷嬷捧来桂花油,拿着系着红绳金铃的木梳将她披散的头发细细梳理,心灵手巧的嬷嬷一丝不苟的将她的长发挽成发髻,精致且隆重。
一双手被三个宫女伺候着,在玫瑰水里泡了一盏茶的功夫,用丝绸帕子细细的将水迹擦干,再细细的抹上山茶花油,她们拿着缠着红绳的小剪子,修剪着她的每一个指甲,然后拿出花汁酿成的黏稠膏子,提着一支细细的羊毫笔,将她的指甲添上颜色。
拾妆嬷嬷将一色胭脂黛青都准备齐全,发髻梳好后,忙取了蒸了七八道,晒干后细细碾磨,过了四五道筛子,添了茉莉花油后才压出来的粉盒,在她脸上薄薄的弹了一层,便开始仔细的描眉点唇,还不忘在她眉间画一抹精致的花钿。
另几个嬷嬷也将衣裳都备齐了,翟衣、中单、蔽膝、小绶、袜、舄,一样样都由宫女捧着,五六个人围着她,仔仔细细的将每一件衣裳都穿在她身上,不敢有半分错漏。
穿衣完毕,又有嬷嬷忙捧着龙凤珠冠上前,小心翼翼的将珠冠戴在她头上,另一个描金漆盘里放着一对赤金凤凰含珠步摇,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缠丝石榴簪,一副花开并蒂东珠拢翠耳环,一副赤金龙凤镂喜手镯。
将这些零碎小物一一上身,穿戴完毕,仔细打量,貌美惊人。
只见她身着正红黛青相交的翟衣,上衣绣百福百鸟百兽,内里隐露明黄色与正红色的衣襟,下裳着青白色垂地百花裙,深领宽袖,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
请她坐定,便有九位儿女双全的王妃上前,身着盛装,装扮精致,亲手捧着五谷饭食,取了小金勺子,将每一样的都请她品尝一口,祈五谷丰登之福,又有端着四样甜汤的王妃,让她一一入口,添四季美满之喜。
内礼事毕,便听见鞭炮炸耳,响声阵阵,外府来人奏禀:“皇上携丞相及六部百官以至府外,恭迎娘娘出阁。”
他曾与嬴岐说过:“届时大婚,不管帝位归谁,我都想亲自迎亲。”
如今他真的来了。
皇帝亲自迎亲,前所未有。
一身朝服的嬴淮来到门外,施礼叩拜:“臣请娘娘出阁。”
他如今是嬴黎兄长的身份,其上再无嫡亲长辈,故此便是他出面迎送。
众王妃扶了嬴黎起身,嬴淮进来,施了一礼将她抱起,九位王妃并着二十一位诰命夫人及三十六位官家夫人,立刻恭谨的跟上,嬴氏男女分列于前院甬道两侧,盛装华服,见她出来,齐齐叩拜。
燕靖予站在门内,一顶九龙戏珠冠,一身正红色五爪九龙袍,玉带碧玺,言笑晏晏,仿佛依旧是那个青葱少年,温润和煦。
到了近前,丞相携百官俯首:“恭请娘娘出阁。”
话毕,燕靖予从嬴淮手中将她接过,嬴淮垂首退了两步,抱拳施礼。
抱着她出来,堪堪停住的鞭炮声再度炸开,红屑纷飞,白烟缭绕,锣鼓齐鸣,丝竹贯耳。
燕靖予将她抱上宝辇,瞧着她笑了几声,折身上前,撩袍上马,锦旗金铃一摇,七十二位禁军举起高牌,列阵打前,七十二位彩衣宫女提灯报喜,于宝辇前后而行,宝辇之后另有七十二位太监竖旗扛红,再之后,便是十里长的嫁妆箱子,奇珍异宝,不可胜数。
一路吹吹打打,及至宫城正门,只见九门洞开,宝辇跟在燕靖予之后自正宫门而入,行过九龙桥,正殿前满场飘红,百官林立,命妇齐整,皇亲国戚外邦使臣皆恭谨相待。
他下马,将嬴黎抱下,大步流星的走向正殿,拾级而上,听着她身上钗环脆响,闻着她身上百花蜜香,欢喜的展眉露笑,到了宝座跟前,才依依不舍的将她轻轻放下。
她面北而立,燕靖予亲自取了宝册宣读:“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嬴氏,名门贵女,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宣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钦哉。”
嬴黎领旨,俯身施礼。
他把金册金宝一并拿着,亲手交给嬴黎,将她扶起来,携手一块坐下。
礼官高唱:“跪!”
所有人起起跪下,山呼阵阵:“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大婚礼毕,还有宫宴,嬴黎先至启阳宫更衣,另择了一身衣裳,正红色云香绢百鸟闹春上衣,正红色淮锦牡丹裙,正红色掐丝云纹腰封,一件正红色洒金绲边九凤袍,取了龙凤珠冠,换一顶略轻巧精致的九凤华胜,摘了原先的步摇金簪,换上六根金翅百福赤金小簪,发髻后面戴一朵正红色牡丹花。
收拾妥当,她走出来,燕靖予就在外殿等着她,痴痴的细看了许久,过去握住她的手,这才与她说上话:“这般仔细的装扮,当真让人词穷,竟不知这世间还有什么好词可以用来夸赞了。”
“我也觉得。”嬴黎一点也不谦虚,差点没端住:“我今天也被自己美到了。”
他笑了出来,也不管边上还有数十位宫人伺候,伏身在她唇上一啄,轻轻错开呼吸交缠,声音也低哑了两分:“如此美人,真是便宜我了。”
嬴黎红了脸,赶紧帮他把嘴角沾到的胭脂擦干净,他笑了,牵着嬴黎往设宴的千秋殿去。
当日戌时,帝后入寝御华宫。
只见御华宫修建的富丽堂皇,四壁涂以金漆椒墙,芳香扑鼻,明珠垂帘,织金悬帘,青玉为几,檀香为床,镶以珊瑚八宝,红罗为帐,饰以翡翠珍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
除此之外,殿内古玩字画,奇珍异宝,仅做观赏把玩之物,就连地上铺开的地毯,都是外邦进贡,由三十位心灵手巧的织娘,废了一年功夫才完成的上等之物。
行过合卺礼后,燕靖予握住她的手:“早些休息吧。”
闻言,嬷嬷们赶紧伺候嬴黎沐浴更衣,替她散开长发,换了一身正红色寝衣,另有嬷嬷也将床铺展开,用漆盒收拢了早生贵子四物安置于床头长柜之上,扶了嬴黎出来坐在床边,这才退下。
内殿的门关上,红烛映照,同样换了寝衣的燕靖予走过来,细细的瞧了她一阵,伏身凑近她,哑着嗓子。
“爱妻,安寝吧。”
“这么着急吗?”嬴黎娇羞的拒绝着,手却诚实的把他的衣结扯开了。
他笑出了声:“我看你比我着急多了。”
被他挑明了说,嬴黎害羞了,等衣服散开,心里竟然紧张了起来,昨晚被老夫人送了一本书,现在满脑子都是书上的画,抓着燕靖予的衣裳竟有几分不知所措起来。
这这这...第一页画的是哪个动作来着?
不等她想清楚,燕靖予就开始咬她耳朵:“今晚过后,你仔细想想,我需不需要喝甲鱼汤进补。”
嬴黎无语,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笑话她瞎操心?
死男人这么记仇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
晨光熹微,殿里也有了光亮,嬴黎直勾勾的顶着帐顶,一个大脑袋突然伸过来,笑盈盈的看着她。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嬴黎脸上一抽,心绪复杂:“我为我前几个月的行为道歉,为那只被我宰了甲鱼道歉,我小看你了,对不起,我再也不在你吃的豆沙饼里加枸杞了,你能一边待着让我清净清净吗?”
“哈哈哈...”燕靖予大笑起来,起身穿衣:“好好歇歇。”
嬴黎扁扁嘴:“我是不是得去给太后请安?”
“不急,你先休息。”他俯身下来摸了摸嬴黎的脸,笑如暖阳:“等休息够了,我陪你一块过去。”
他窸窸窣窣的穿衣裳,隔着红罗帐,嬴黎只瞧的见朦朦胧胧的身影,他出去,内殿的门也关上了。
嬴黎无聊的躺着,可身子十分不舒服,干脆抓起衣裳起身,还没穿鞋,嬷嬷就在外面问:“娘娘起身了吗?”
“嗯。”
得到答复,她们推门进来,捧着热水和干净的帕子,先给嬴黎道喜,然后说道:“奴婢先伺候娘娘擦洗吧。”
被她们围着一圈收拾,身上衣裳比之昨日越发稳重华丽,却依旧是正红的,发髻也梳的十分精致,正收拾着,燕靖予回来了,站在旁边细细的瞧着她,接了嬷嬷手里的簪子给她戴上。
“瞧瞧,耐心收拾打扮一番,还有谁比得上你?”
嬴黎看着那些要往自己身上挂的玉佩香囊就头大:“每天这么折腾,真的太浪费时间了,有这会儿功夫我可以干很多事情了。”
“不耽误的。”他牵着嬴黎出来,坐下一块吃早膳:“你可以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的。”
吃过早膳,燕靖予陪着她一块去慈安宫,虽然左太后是个摆设,但该尽的礼数尽到了,能省去不少闲话。
请安落座,瞧着一身红衣盛装打扮的嬴黎,左太后心里十分羡慕,甚至有了一丝丝的嫉妒,她是妾室扶正,只在做了太子妃与皇后时才能穿正红色的衣裳,但青春消逝,再怎么装扮也不入年轻时貌美了。
昨日帝后大婚是何等的隆重热闹,仅是听着鼓乐笙箫,便知燕靖予费尽了心思。
皇上亲自迎亲,这样的待遇,同样的女人,她如何能不羡慕嬴黎。
“现已大婚,要以繁衍子嗣为重,皇上年纪不小了,该开枝散叶才是。”
燕靖予含笑点头:“儿臣们必定早生贵子。”
“嗯,哀家瞧着后宫几处宫苑都已经收拾出来了,这是不是也该张罗选秀了?”左太后顺势提起:“嫔妃多,子嗣才能多。”
新婚第二天就讨论纳妃的事儿,嬴黎觉得这个左太后是真的要恶心自己了。
燕靖予笑了:“这可说不准,先帝与我父亲妾室多如牛毛,结果一个比一个子嗣凋零,可见女人多了容易绝后,如今皇室子嗣凋零,儿臣不敢冒险。”
“这...”左太后怼不回去,只好说道:“总要多几个人伺候才是。”
他还是笑眯眯的摇头:“要找人伺候早就找了,不必等上十多年。”
这话说得让左太后忍不住看了嬴黎一眼,还故意心疼嬴黎的眼神。
嬴黎微微眯眼,几个意思?想让她误会?
“皇上对臣妾情深。”她故意矫揉造作的一句。
左太后以为她不知情,故意问道:“哀家正有一事不懂,历代大周皇后都居住在栖凤殿,怎么皇帝要另建御华宫呢?”
“栖凤殿住过人。”见嬴黎蠢蠢欲动,燕靖予干脆解释的模棱两可。
左太后像是发现了大秘密一样,以为他的意思是,栖凤殿永远是嬴鲤的,所以他宁可另建宫殿,也不想有人取代嬴鲤。
这样一想,她又看了嬴黎一眼,眼神得意且同情。
嬴黎:???
你在想啥,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原来如此。”左太后一脸哀家都懂的表情:“皇上最为念旧情,如今见皇上身边有人照顾了,想必昭元泉下有知,也能放心。”
这要不是因为昭元也是自己,嬴黎肯定和她撕。
几个意思?
我新婚第二天,你在我夫君面前提他那个旧情难忘的未婚妻?
是不是当我不存在?
“臣妾听说昭元皇后极好呢,文韬武略,才华横溢,貌美倾城,性格和善,知礼懂事,贤惠端方,温柔可亲,稳重大度。”嬴黎矫揉造作的开始演:“臣妾一介俗人,是万万不如她的,但是臣妾一定会替昭元皇后好好照顾皇上,为皇上生儿育女的。”
燕靖予看着她,忍俊不禁:“你确定那些词是夸她的?”
“确定!”这不废话吗?自己那么优秀,就那几个破词还不够呢!
左太后被她矫揉造作的强调恶心到了:“昭元算来也是你的长辈了。”
“是。”嬴黎演的很起劲:“臣妾知道在皇上心里,栖凤殿永远是昭元皇后的居所,臣妾不敢冒犯,只要能陪在皇上身边,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她眼皮抽搐的给燕靖予抛了几个眉眼。
燕靖予握拳掩嘴咳了两声,已经快忍不住了,他干脆起身:“选秀一事就不必了,儿臣自有思量,太后就不用费心了,儿臣们先行告退。”
他拉着嬴黎走人,刚出栖凤殿,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厉害吧。”她嘚瑟:“就这,就这?”
燕靖予笑个不停,揽住她的肩低头看着她:“生儿育女,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她抬起下巴:“我早就说过要给你生个娃了。”
他笑了,眼神都变了。
嬴黎盯着他:“你能矜持点吗?”
“不能。”他拖着嬴黎回御华宫,拖不走就扛在肩上带走:“是你自己说的,男人自持是因为女人魅力不够,我怎么舍得你背这个黑锅?”
嬴黎暴躁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都差不多。”
他明晃晃的宠着嬴黎,也不避人,日日宿在御华宫,精神抖擞不说,待人也和善了许多,只是绝口不提选秀纳妃一事。
左太后日日都能听见嬷嬷奏报,要么说皇上陪着娘娘在练剑打拳,要么说皇上陪着娘娘在钓鱼,要么就说皇上与娘娘在逛园子...
他们日日黏在一起,即便燕靖予在御书房批折子,嬴黎也会待在里面,她只听不说,专心做自己的事,大臣们觉得不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清明,帝后大婚刚过去一个月,左太后正准备以皇嗣为重的理由让大臣们奏请选秀,好将自己娘家的姑娘们送进来,嬷嬷就来禀报。
皇后娘娘有喜了。
左太后惊了:“这么快?”
星辰馆里,嬴黎无精打采的盯着小国师,她还没从太医的话里缓过神呢。
小国师正在卜算,被她盯得实在难受,忍不住问道:“娘娘来这里所为何事?”
“算命。”她蔫蔫的:“燕靖予这辈子会有几个孩子?”
小国师瞧了她一眼,把铜钱放进龟壳里摇了摇,倒出来仔细看了许久:“七个。”
“几个?”
“七个。”
“!!!”嬴黎立刻紧盯着那几枚铜钱:“你莫不是在胡吹?这四枚铜钱,你说四个我还能接受。”
小国师小声嘟囔:“又不是一枚铜钱一个娃,还是这样算,我那里放着十几吊铜钱呢,娘娘要是愿意,我可以都摆桌上。”
“...大可不必。”嬴黎怕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都能平安吧。”
“自然是平安的。”小国师扬起笑意。
他这么一说,嬴黎心里放松了许多。
她摸着肚子,突然有了强烈的责任感,这种感觉比她当年想着为跟随自己的部下讨要封赏过好日子重要多了。
从星辰馆出来,她径直去了御书房,本打算走过去,却突然小心起来,传了轿辇。
燕靖予刚下朝,正在与大臣们商议政事,嬴黎有喜的消息还没送进去呢。
听着里面的声音,嬴黎耐心的等着门口,终于,大臣们出来了。
她突然就不着急进去了,站在殿外,透过窗格子,瞧着书案后拿着折子拧眉的燕靖予,脑子里晃过自己的父母,晃过病逝的老头儿,晃过几位堂兄...
老夫人说得对,除了自己的枕边人,其他人都会慢慢离开的。
但她漏了一句,有些人也会慢慢出现的。
嬴黎摸着自己的小腹,突然发现燕靖予看见自己了,他卸去愁眉,一脸轻松的倚在椅子上上笑看着自己,嘴里说着她懒,竟然现在才到御书房来。
“我有件喜事告诉你。”
他放下折子一脸闲适的靠着:“何事?”
嬴黎笑着进去,她要坐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耳朵,亲亲的告诉他。
他们有孩子了。
还会有七个。
她突然拿不准,自己会不会在将来某一日嘴瓢,告诉他们的孩子。
她本该是个三百年前就死的人。
若是说了,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相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