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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书局险境(二十一)
    “几坛子酒,送了个把年。”李纯仁秉烛站在作战图前,头也没回,“我当你不回来了。”

    “将军怎么还挖苦起我来了?”奉命前去给治所守军送酒回来的右先锋拍拍一身尘,被拉着喝了几碗,又被架着比了场摔跤,身上这儿一块那一块的,全是尘土。

    他的脸上跟着泛红,笑道“广明在外头给大伙刺字呢,闹哄哄的,营里人知道,都往治所这儿赶,好热闹。反让我想起从前在家中过年的景象。”

    广明是孙阔的字,右先锋与孙阔既是同乡又同龄,过往比常人亲密,如同亲兄弟一般。

    李纯仁听多了,也知他说的是谁。

    “刺字?孙阔那小子又在折腾什么。”李纯仁望着图上左拍右拍,活像只搔痒猴子的影子,沉声道,“明日拔营,你们的年要过到天亮不成。”

    右先锋哈哈大笑“将军没吃酒,怎么今夜尽说笑,一点不像平时的你。”看见桌前摆着一张空椅,问道“可是宜孙来过?”

    李纯仁低嗯一声。

    右先锋叹了口气,神色郁闷,显然没先前那抹快活劲儿“黄汉叔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实在叫天下人齿寒!点到是非,听风变色。现下只不知,他那封奏疏呈在陛下手中之后,陛下将如何看待刘家父子俩,那些偏爱曲意逢迎的大臣又将在殿上吹什么风。”

    “宜孙正为这事来。”李纯仁道。

    “是吗,他是来问将军应对之策?”右先锋忍不住追问。

    李纯仁摇头“他来求我,假若身死鹿州一役,为其父陈雪的事就托付给我了。”

    右先锋愣了愣,忿忿道“刘家父子此等忠君爱国,黄汉叔竟有脸在奏疏中污蔑其投递叛国。若不是将军您执意留他狗命,我恨不得现下就一刀剁了这不忠不义,寡廉鲜耻的东西!”

    “一刀杀了容易,今上收到奏报,势必追查,届时死无对证,于他父子二人更不利。”李纯仁唏嘘道,“我劝宜孙一时留他性命,并非一世留他性命。”

    右先锋神色沉痛“哎,将军有所不知。我从刘将军麾下士兵嘴里听说,飞狐山陷入夏兵险境时,刘将军摔众兵抗敌,可惜未能突围。

    黄汉叔当时在后方,随着辎重。见前方陷入包围,非但不去救援,竟还带着手下调头而逃。宜孙赶马追上去,甚至拉住辔头,苦苦劝说乃至大怒。这厮胆小如鼠,执意策马逃走,弃而不顾,刘将军麾下受困将士惨死在夏兵刀下。

    事后,他的亲信绑了宜孙和子界,扭曲事实,在乌江那夜,二次叛逃。……此制不改,杀死一个黄汉叔,还有千千万万个黄汉叔……”

    李纯仁扬手,示意他不必说。

    “枢密使为文臣,自太祖朝一以贯之,今上遵循旧例,朝野上下不尚武功。若要改制,非你,非我,非一人之力可挽。需千万人同心一志,打好这场战,驱逐敌寇,回朝之日,方有能与今上一谈的筹码。”

    ……

    江芹眼看着光盾外两人的虚影在一堆飞舞的砖瓦中交谈,声大如雷,她听着,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她看向宋延,“李将军放不下的记忆吗?”

    宋延点了点头,他也颇为惊异,这是第一次,在人与妖之外,见到如此坚毅不灭的遗志。

    两道虚影晃了晃,似乎场景发生改变,但已经看不清了。

    只能看见李纯仁正在拭剑,王鄂走近,提起士兵们为防死时身首异处,不能辨认,所以争着请孙阔为他们在胸膛前刺字,好作辨认。

    其中一个叫王秀的笑言,若死了,弟兄们从残肢上认出他,别忘记将他名字报上,让朝廷的抚恤能送到他老娘手中。

    李纯仁听了,手中一顿,问他刺字与否。王鄂摇头,反问李纯仁可要刺字……

    声音骤然消失了,一道云雾缭绕的口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在另一端,仿佛有双手正在奋力将之撕裂开来,周围的风声越来越大。

    “李将军刚刚说了什么?”江芹高声问道。

    宋延略微沉吟“他说,‘一身骨血换太平,青史何妨无姓名’。”

    江芹一愣,盯着掌心的那缕心魂,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一身骨血换太平,青史何妨无姓名……

    王鄂是借着李纯仁之口,道出自己的心声吗?

    如果《西海志》为儿女情长所写,那么《千秋策》便证明,在他心中,有的不止是小爱,更有家国情怀。

    那个在城墙上,望着夜空,说着‘愿我大梁,山川永固’的儿郎,书中的李纯仁、孙阔、右先锋、刘宜孙、乃至于王鄂,皆是他所思所需的化身吧。

    她捏了捏发酸的鼻尖,眼见那道出口越来越大。

    周遭风声愈加尖厉,脚下的震颤幅度随之加深,一片混沌中,云里雾里,依稀看见裂口的对面,是一个造型奇特的木桩,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回,宋延死死地锁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怀中。

    在裂口强大的吸力之下,两人的身影双双被光盾包覆着,咻地随之卷入那道光明的缺口。

    一通天旋地转,头发乱七八糟地飞舞着,江芹拼命护住莲灯模样的心魂,好在“肉垫”十分尽责,两人一同跌出来的瞬间,宋延身形一转,自己背朝地下砰地一响。

    而她只是安安稳稳地落在他的身上,什么事也没有。

    她赶紧滚带爬地挣扎起来,直接上手,隔着衣裳,还是摸到一团隐约的湿热,暗叫不好,他左肩的箭伤八成是裂开了。

    宋延撑着半坐起来,见她的手一直停在自己胸前,犹豫着该不该出言提醒。

    “江姑娘。”身后出现一个久违的声音。

    江芹料到是谁,一肚子的火烧得肠子都快熟了,闪电般抽回手,把头一扭“六郎呢!把他叫出来!”

    这气势,仿佛讨债。

    陆田从没见过哪家女子有这么凶悍的一面,脑子空白了几秒。而此时,宋延见到屋内陈设,听见外头的蝉鸣,心知已然脱离玉壶世界,回到正值盛夏的京城。

    恰好夕阳的光辉从敞开的窗扉满撒进来,窗下几片沾着水的落叶,躺得横七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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