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郝家寨约莫一个时辰,驿道总算平坦,不再一个大拐接着一个小拐。
江芹画累了,索性合上画册,头靠车室内壁,一手轻柔酸疼的脖子。余光瞥见窗外掠过一抹又一抹夏日草木的绿,热风杂着略带土腥的草青味。
三个小的已然被先前恶劣的路况晃睡了。言灵略微偏着头,睡容乖巧可爱。而另一边,阿备横躺着,两腿不知什么时候架在了慎思膝上。后者睡得迷迷糊糊,感到不适,一个劲皱着眉头,嘴巴念念有词,说着梦话。
糊着一层薄纸的车门倒影着宋延劲拔的背影,江芹目光落在车门上,含着笑意的眼凝滞了一瞬。
这趟动身走得很匆忙,所需一切,包括乔装打扮等前置准备几乎在一夜之间完成。
除了针对阿备该不该去,宋延和她有些分歧之外,大伙对是否随岐王入海龙王墓的看法完全同意。
说服宋延带上阿备,总体看来,赵确及的突然入局,使得情势似乎得到一个强有力的推进,这是好事,她该高兴才是。
偏偏前晚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翻来覆去,哪哪都不舒服,竟像个春游前一夜的小学生,失眠一整宿,眼看着天色渐明,鸡鸣鸟叫。
折磨她的无非一个疑问,她隐约觉得,宋延在昨夜的谈话里,大概隐藏了什么没有言明。按理说,以他无欲无求,沉稳的行事作风,不该一日之间突然改变主意,这样贸然激进。
除非,关乎他师父。
人嘛,有才有动力,好比护叔宝赵确及,他想要的是阿育王塔,越强,行动力越高。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若非要说这位意志犹如铜墙铁壁,冷心冷面冷言冷语的大挂逼有什么,她觉得,最可能大概就是找到他师父的下落。
毕竟玉室遗坛内没有马丹阳的遗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此事始终仍保有一丝希望吧。
正这么想着,车室内蓦然咚地一响。
江芹心里一个咯噔,低头看去,刚才那声闷响,竟是睡相不老实的阿备从坐上直接滚了下来,摔得他瞬间清醒,正龇牙咧嘴。她赶忙伸手,阿备却摇头,说他骨头硬得很,多摔几下都没事。
这一摔,将其余两人也惊醒了。慎思睡眼迷蒙,见阿备躺在地上,顿时大笑出声,好一通揶揄。
“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阿备只不理他,一个猛子爬起来,迈到窗边,左手拨开慎思的头,脖子伸得老长,直往外探。气得慎思把手一撑,换到言灵那头坐下。
慎思瞧不上他这副样子,神色不屑,一字一顿道“沐、猴、而、冠。”
说着,转看言灵,“师妹,看见了吗,戏文中说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指的便是此人。”
为了行路方便,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五人均乔装成普通的小老百姓,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行头。阿备粗衣麻布穿惯了,这会儿换了身好的,杂草般干枯的齐脖短发也被江芹梳得服帖。
他底子佳,一打扮起来,有别于慎思那种粉面少年的清秀,透着阳光狡黠,仿佛草原上的一匹小狼,连言灵见了也称赞了几句。
显然,有人的醋劲还没缓过来。
“你还看戏啊,怪不得。”阿备笑着看向他,故意欲言又止。
慎思瞟了他几眼,半晌没见下文,追问道“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无暇练剑,剑术嘛…………”阿备顿了顿,一迭声地啧啧摇头,“差到太姥姥家咯。”
“你!”慎思气得脸色通红,不忿回嘴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你倒是说说,师兄亲自指点你的招式,你学成了几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是一通嘴战。
见惯了两人成日斗鸡似的互啄,江芹和言灵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去翻包袱,几乎同时出声——
“慎思师兄,喝口水吧。”
“阿备,这绿豆糕不错,你尝尝。”
此时的汴京城阴云盖顶,雷声轰隆。
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许国大长公主府中满池菡萏在被凄厉的暴雨打得左右颤晃,荷叶承受不住积雨,欹倒在池中。池中溅起簇簇水花,天地之间,仿佛绽开一层薄薄的水雾。
“太子殿下,你又输了。”
一场漫长的对弈至此终结,黑子胜。康国公抚着触手生温的玉子,而这子,再无落下的机会。默默注视几乎快落满的棋盘,半晌,鬓边冷汗涔涔而下。
这是吴明辅今日第六局败绩。
在他的对面,对坐者头戴银色兜帽,宽大的帽缘微微向下垂,遮住了上半张脸,只能看见其人鼻子以下的容貌。此人唇下无须,唇角有颗红痣,两颊皮肤光滑紧实,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不难看出是个年轻人。
论年纪,应当小于康国公。
然而,对面此人的时候,身份尊贵的吴明辅脸上竟有不安之色,恍若学堂中担忧老先生戒尺是否要落下,因此惴惴不安的童子。
“我输得心服口服,终是国师技高一筹。”吴明辅拱手道。
对坐者沉默良久,宁静的神情之下似乎蕴藏着彭拜的暗涌,他用年轻的嗓音,意有所指道“殿下的棋是臣手把手教的,初学第一日,臣便告诉过殿下,棋局瞬息而变,皆在一起一落之间……”
说着,扬起右掌,于空中轻轻一拨。
吴明辅立即感觉到有股强劲的烈风朝他而来,还未及反应,那颗白子已被罡风牵引,翻滚着离开他的掌控,对坐者伸出两指,挟住玉子,指尖微微用力。
只见一抹白色的粉尘从其指间飘落,诡异地堆在棋笥旁,小小一撮,微微拱起的模样,像是一座刚刚覆土的新坟。
“箭在弦上,臣不得不提醒殿下。赵莲珠乃赵室女,身上流有赵氏的血,殿下莫要忘了,益昌公主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就像一柄蓦然出鞘的利刃,狠狠扎进吴明辅的心脏。
单是提到‘益昌公主’四个字,那幅精妙的宫画上每一处处细节便会在他眼前不断闪过,呼吸不自觉地紊乱起来,额角、脖颈、手背等几处暴起的青筋,犹如交缠起身躯的蟒,触目惊心。
“明辅……明辅一刻也不敢忘!”吴明辅怆然道。
对坐者不声不响,两束仿佛历经沧桑的目光透过银色帽缘,望向他,语气异常阴森,“那么,便请太子殿下用赵氏女的血,唤醒地宫下沉睡千年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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