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芹站在树下,浓密的树冠遮蔽夜穹,盈盈光影在她脸上浮动。
这树根部有一奇圆无比的池水,正是宋延提到的龙池,池水本身没有颜色,树冠中央鹅黄亮光投射下来,夜风吹皱池水,浮光流动。
这树像是从龙池里种出来的,水养天生,与众不同。
一只手身上,轻抚过她头顶,摘去落在她发间的绿萤,回头,流光描摹着宋延俊美的五官,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她伸手,紧紧握住他刚才拂去流萤的右手,望着肩骨一痕淤青。
“还疼吗?”江芹低语。
宋延反握住她的手,夜幕下,眼眸如同蕴藏星河“无事,不疼了。”
玉溪境地那夜,宋延浑身浴血,双臂皆被符链缠住,右臂伤势尤为严重。
一夜恶战,宋延右臂近乎折断,背着江芹回江家铺宅,刚刚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便扛不住,轰然在她床边倒下了,已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身上血衣被血水浸透,沉甸甸的。
单是止血,阿备就用去小山高的棉布。之后,宋延发了几日热,阿备想请大夫来瞧,但是当时京城大乱,四处都是妖魔毁坏过的残垣,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大夫,万般无奈,只能去找城郊外的六郎。
等大夫来时,宋延已经醒转过来,强忍体热,托着伤手,正为江芹运息护住命脉。
那大夫医术虽高,终究是凡世大夫,哪里见过有人手骨折断成这般地步?他满身是伤,脉细尚且平稳,大夫无从下手,也是爱莫能助。
擅长制药的三星宫找不得,只好寄望言灵,阿备说出提议,宋延却否决了。镇魂玉锻造极费心力,如果这个时候言灵和慎思得知他受伤,必会不顾一切,从观中折返回京。
阿备苦着一张脸,干着急。
谁知,宋延一知大夫日日在城郊救助伤民,便请他送大夫回去,居然自行接上断骨。
在江芹昏迷的两个多月里,他独自一人,日日清扫庭前,眼见树叶落尽,树枝光秃,天气渐冷。
这些事,她都不知。
也无须知道。
“宋延,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江芹顿了顿,再抬眼,一双瞳仁如有光芒闪烁,“真的很重要。”
这份重要,不因他是攻略对象,不因他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解开江家疑案,不因他天人相貌。从前,慎思总说她肖想他的师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为逼婚宋延,不惜撞柱。
那不是她,但她百口莫辩。
在她看来,一个以性命相逼,不达目的便自绝性命的痴慕者,在天生短寿的他面前,如此轻视生命,委实幼稚可笑。起初宋延厌她——
思绪蓦然中止,眼前身子高伟的男子一把将他拉近怀中,冷冷梅香暗流浮动,微微出汗的面颊贴上胸膛那一刻,她听见,皮肉下,那颗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
扑通扑通。
他的心,跳得好快。
“小芹……”宋延低头,下颌抵在她发顶,一手托住她脖颈,将她更深拉向自己,“你于我而言,亦如是。”
江芹脑中轰地一下。
五官、思绪、身体仿佛在电光迸射后,瞬间休克,无法思考。
“你、你说什么……”
“我说。”
宋延喉头一滚,抱着她,半晌后,低声道,“你对我而言,何其重要。……我不似荣六郎,三言两语便能讨你欢心,我甚至不知,如何能使你开颜,对我展露笑容。”
“怕你嫌我无趣,更怕,你有万一闪失。”
江芹一动不动,仿佛数道惊雷对她劈下。
系统机械的欢呼声已经被她抛到脑后。
他狂乱的心跳,带着她的心跳,跟着紊乱,手中一松,啪地一响,尺八坠地。
他是在表明心意吗?
对她?!
小芹,哦,对,小芹是她,是她没错。第一次,江芹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陌生,好在这周围没有第三个人。好在她贴得够近,能听见他的心跳。
心跳无法向语气一样可控,可尽力掩饰。
他语调平稳,一贯清冷,但是心跳出卖了他。
从山岩下上到这儿,两人都出了些汗,身躯温热,江芹觉得自己现在有些狼狈,宋延却仿佛玉骨冰肌,愈热,身上那阵梅香愈发显露,嗅在鼻端,清雅高洁,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怀中人忽然窃窃私语“你、你的心,跳得好快。”
“嗯。”
他知道。
正如修炼至关隘,入魔一线间,心跳遽然猛烈,令人无法自持。
“那我是在做梦吗?”江芹总觉得不真切。
宋延伸手,在她腮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轻问“疼么?”
她猛然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可见是在做梦,不是真的。”
“也好。”宋延眼光黯了几分,指尖想加重却不舍,改为抚了抚她微微汗湿的鬓边,语气渐沉,仿佛风声卷过耳畔,“就当作是梦吧。今夜过后,你不会记得这些话。”
“你说什么?”
江芹一脸诧异地推开他,仰头那一霎,身体突然一凛。
他身周灵光涌动,护体冷光喷薄,眼眸映着此间绿意,如同神人不可逼视,一点又一点,江芹感觉到自己像坠进柔软蓬松的云层中,意识完全不受控制地松散下来。
好热,腹部感觉像有团火在烧,温温热热,却称不上难受。
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被光照得通亮的皮肤底下,有什么正顺着血脉一点点向手指涌去,一丝一缕的碧光由指间外泄出来。
这是?
江芹怔了一秒,忽然胸口深处枷锁般的桎梏猛地松懈,身体和意识同时放空。
宛如疲惫许久,终得释放。
怀中人紧绷的身体骤然软下来,宋延扶住江芹的腰肢,让她靠着自己,半晌,伸手抚了抚她蹙着眉头,眼中浮现一丝落寞“忘了也好。”
轩辕神树日益蓬勃,龙池没有半点枯竭的景象。
诅咒不除,他不能妄想日后,只会累及她性命。
诅咒若除,他此身消殒,更无日后。
所以,忘了也好。
宋延珍而又重地怀抱着她,站在树下,安静地听着夜风拂过树梢,族人木牌嘎啦嘎啦碰撞的脆响。只是希望这刻再久一些,让他能再多抱抱她,就当放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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