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查阅居民户籍以助瘟疫一案,郡守府上下同时发力,倏然间庭院空无一人。
“萧统领帮帮忙啦。”郡丞急的抓耳挠腮,“下官要去查户口,你帮忙接待带刺史家的公子去地牢里找人。”
萧让抱着剑一脸不情愿:“干嘛要我去?万一那些人咬我怎么办?”
“这个您尽管放心,牢里的铁栏杆有手腕那么粗,门上上了三道锁,就是大虫也咬不断,断然不会伤到您。”郡丞急得又是行礼又是撒娇,“萧统领~我的好统领~”
萧让看着一脸络腮胡的郡丞一阵恶寒。
他摆手道:“行了行了,真是怕了你,我去便是。”
郡丞见他应下,道了番谢后喜滋滋地走了。
萧让也抬脚去了花厅。
甫一进花厅,便看到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
他裹着一件白色狐裘,正背对着萧让静静地观赏着眼前的画屏。
屏上是仿王冕名画《墨梅图》而制。淡黄的绢丝上坠着点点梅花,墨点乍看之下有些突兀,可在上面题诗的衬托下倒无端生出了些温柔来。
可朔方并没有梅花,只有界山以南才有。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那人念出了诗的后两句,转身看向萧让。
这是个颇为俊秀的青年,只是面色苍白,身形瘦削,一看便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贸然前来叨扰阁下。”他轻启苍白中泛着淡青色的嘴唇,极有礼貌地打招呼,“在下宣灵均,为寻未婚妻温
如梅而来。”
萧让对久了糙汉,猛然遇到这样斯文有礼的翩翩文弱佳公子一时间有些转换不过来。
他选择直接办事,便对宣灵均道:“宣公子请随在下来。”
郡守府与地牢距离不算远,二里路左右。
因有了瘟疫这个话题,二人并行也不算无聊。
“宣公子既知道朔方出现怪病,为何这个节骨眼前来?”萧让有些不解,不能等过了这阵儿再来么?他这是上赶着来送人头的?
宣灵均摇头:“早前便想来,只是我身体一向不佳,婚期也是一拖再拖。现下朔方不安全,我想要将她带走。”
萧让道:“宣公子倒是重情重义。”
宣灵均淡淡地笑:“她不曾因我体弱而弃我,我便也不想弃她。”
二人说话间走到了地牢入口。
入口处在地面,斜斜向下挖出长长的梯道来。据说这里从前是义庄,因瘟疫一事临时改成地牢。纵然里面尸体已经迁走,然而腐尸和香料混杂着霉味仍有些让人恶心作呕。
宣灵均面色一变,却未开口。
他轻咳了一下便催促道:“萧统领请。”
此处有六人把守,郡丞已经知会过,故萧让和宣灵均由一人引着下了地牢。
“这牢里味道有些重。”宣灵均未说的话让萧让说了出来,“得想法儿改善改善。”
牢头举着火把虾着腰,有些为难地道:“统领有所不知,瘟疫一出这么多人哪里都没办法收容,这地方还是韦大人求爷爷告
奶奶才辟的一个地方…您是不知道,那些人发起病来就是老鼠都会咬…啧啧,已经不算个人了。”
萧让心头一凛,用余光瞥了下宣灵均。
火光的照耀下,他的面上似乎比刚刚更白了几分。
“这些人里有没有年轻的姑娘?”萧让将话题转移。
牢头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个年轻姑娘,还挺好看。”
说罢他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发病久了,现在疯魔得不成样子…”
萧让看着宣灵均毫无血色的脸,觉得这个话题还不如不转移,索性不再说话。
地牢的阶梯很长,三人一时无话,衬着怪异难闻的味道使得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牢头憋得难受,又开始叨叨:“二位啊别嫌这梯子长,本就是义庄,以前啊曾经有白毛诈尸,大家寻思呢万一再出这档子事儿来,直接用柴火堵住楼梯口,再扔几个火把下去,就能将那些尸身烧个干净…”
萧让:“……”
这萧让想撕了牢头的嘴,因为宣灵均的脸已经不是阴沉可言了。
幸而他们很快便看到了楼梯的尽头。
下了楼梯便是平地,三人踏上去,心也似乎放平一样。
牢头举起了火把绕了绕,便让萧让和宣灵均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左右两侧各一排铁栅栏,正如郡丞所说,有儿臂粗细。栅栏之后隐约可见人影或站或躺,或蜷缩一角。
韦修文仁慈,对这些已经丧失了人格的病人保全最大的体面。不论男女老幼
,每人都设了个单间,不论他们吃与不吃,两餐和水按时送上。
他们自然没有了人性,也不会吃东西的。
有两人听到声音后,隔着栅栏就向他们扑来。
然而牢头只将火把送到他们跟前,他们的喉咙便发出“咯咯”的声音,并状似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不一会儿结痂的脖子上便又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萧让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下的确有些震惊。
古代医术并不发达,尤其对这类传染性极强的疾病。众所周知,现代对抗疫病多是生产疫苗,并对疫苗接种的年龄有着严格的限制。
眼下这个时代,对抗瘟疫的最佳办法往往都是焚城。这的确可以断绝后患,但手段着实过于残忍。
可是不残忍没有办法,现在这十四人被关进地牢,韦郡守的确做得对。毕竟放他们出去,有可能殃及的就是整座朔方城。
萧让是跟着萧潋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之间的厮杀,完全凭的是本事。而眼前这样的景象对于好端端的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嘲讽。
上位者有多无能,才会让自己的子民丧**为人类的尊严?
可上位者又是有多无助,才会关押自己的子民?
这样的问题他已经无从与人探讨。
“他们啊,好像怕光。白天出来倒地就要死,最轻也是半死不活。”牢头又道,“这地牢阴暗,火把倒能对付一下。”
宣灵均垂眸道:“带我去见那个姑娘。”
牢头看了看他
,一边引人向前一边叹息:“不是小人说,这病啊没得治。公子是个人物,不该浪费在这里头…”
宣灵均但听不语。
牢头将他们带到最角落的牢房,指着墙角缩成一团的女子道:“十四个人,就这一个是年轻女子,你们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吧。”
说着,他用火把尾部碰了碰栅栏。
栅栏发出“哐哐”的声响,激起了所有病人的情绪。
一双双或粗壮或细瘦但毫无例外都是血污的手臂自栅栏伸出,狂乱地朝他们方向摇摆着,似乎一旦抓住他们就要吞吃入腹一样。
角落里的女子亦是不例外。
她猛然起身,朝着宣灵均的方向奔来。
“咚!”丧失了思维的她直直地撞到栅栏上。
“如梅!”宣灵均望着她急促又关切地喊道。
萧让看了一眼蓬头垢面已经辨认不出面貌的女人:“她是你未婚妻吗?”
宣灵均一愣。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发现有些蹊跷:如梅身材高挑,而这女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娇小;如梅有一头黑缎一样的长发,而她发色枯黄,一看便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
似乎不像是她…
可他去过温家,并没有找到如梅,温家之人也说大小姐于瘟疫发生次日不知所踪。
所以宣灵均才抱了试一试的想法来到地牢。
此时地牢里的女子像是恢复了一般,又撞了上来,触到栅栏的时候她甩了下头发,张口咬住面前的铁栏杆。
头发一甩,也让人看
清了她的面目。
宣灵均一看,此女并不是温如梅。当下他便舒了一口气。
“对不住,二位。”宣灵均的面色渐渐泛了血色来,“她并不是在下的未婚妻。”
萧让也跟着轻松了些——倘若这女人真是,那宣灵均也太惨了些。
既然搞清楚了,三人便往回走。
小心翼翼地上了阶梯后,萧让开口问宣灵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回并州还是?”
“我要留下。”宣灵均坚定地道,“我要找到她,把她带走。”
萧让又道:“朔方城说小不小,找人不容易的。”
宣灵均颔首:“如今城中又出了这样的病疫,在下不欲为难韦大人,只能亲自去寻了。”
萧让问:“你要如何寻?一家一家去搜么?”
听他这样说,宣灵均却笑了。
“她素来喜欢听戏,如果她是偷跑出去,那定然也会去各处梨园戏楼。”
虽说这个问题有些残忍,萧让仍然问出口:“倘若…她并不是自愿出走呢?”女子出走数日不归,若不是自愿,定然已遭毒手。
宣灵均仍笑得温润:“那便是天意,在下只能…另择一位夫人了。”
萧让心道:还真是放得下。
“日落后城中人人皆闭门不出,你还是白日再找吧。”萧让道,“我陪你一起。”
“多谢你。”人多力量大。宣灵均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二人出了地牢后便分道扬镳,宣灵均住在城中一处客栈,约定好次日天亮后在郡守府
前集合,然后一同去寻找温如梅。
白天对于朔方居民来说是短暂的,很快,夜幕再次降临。
然而无论黑夜如何漫长,黎明终将到来——这便是定数。
宣灵均熬过了这一夜,天刚刚亮便来到郡守府。
郡守府前不仅站着萧让,还跟了三女一男四个拖油瓶。
“人多能事半功倍,我们一起帮你分头去找。”李非白今日穿得十分花哨,说话倒是靠谱。
宣灵均望着他们几人,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感激。
六人兵分三路——明月和李非白,萧让和如意,魏秋水和宣灵均。
因疫情的原因,纵然是白日的朔方,也少了大城该有的烟火气。
明月和李非白已经找了好久,着重搜寻城北搭建的各个戏台。
朔方的秋日因烈阳暴晒倒与盛夏有些相似,俩人走得口干舌燥,来最后一处戏台找人时顺便坐到了座位上看起戏来。
“高挑美人,右眼下又有两颗痣…”明月托着腮看着台上的杨贵妃细细琢磨,“高挑美人不少见,眼下两颗痣的倒没见过。现下找了这么久都还没找到,人会去哪儿呢?”
李非白斟了杯茶给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便一饮而尽。
“依我看,温家怕是撒了谎。”说着,他又倒了杯茶。
柴明月眨了眨眼:“我也觉得他们撒谎…好好的闺女没了,一家人竟然不急着找,反倒是未来的姑爷上门找人,这也太说不过去。”
李非白是真
的口渴,他又喝了一杯。
“不知道他们把人藏哪儿了…他们这么做,也不知是不是想悔婚?”
明月不太赞同他这个看法。
她摇了摇头:“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我还有种不详的预感…”
李非白看着她的侧脸问:“什么预感?”
戏台边的伙计此时来讨打赏。
“少爷小姐这是兄妹俩一起来看戏?”伙计哈着腰指着台上的杨贵妃,“这出‘贵妃醉酒’看着可还行?满意给个赏赐,直接打赏给台上那位贵妃。”
明月撇着嘴:“真是什么人也来扮贵妃…”
她娘也是贵妃,可台上那人跟她娘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伙计一听不乐意了,叉起腰骂:“你是来捣乱的?爱看看不看滚,还想看还说我们当家花旦的不是,你这人是不是贱皮子?”
李非白一听怒了:“骂谁是贱皮子?”
伙计指着李非白的鼻子重复:“你妹是贱皮子!”
骂他可以,骂明月?不行!
李非白直接一拳打在伙计鼻子上。
“打起来了!”众人见有热闹看,便纷纷围了过来,“还见血了!”
朔方在韦大人的治理下一向风平浪静,也无人打架。而最近的疫情则压抑了大家太久,猛然看到有人滋事自然兴奋不已。
“好家伙!”大家一股脑全涌了过来,“别用拳头赶紧抄家伙啊!”
伙计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哭天喊地,一听周围人提醒便开了窍。
“师兄们!有人搞事!抄家伙!”
伙计高声喊道。
唱戏的人,嗓门都练过。胸腔发声,浑厚嗓音能穿透天际。
唱戏的人,后台也不缺家伙什。听到师弟这声喊,便抄了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擂鼓瓮金锤等一应武器而来。
唱戏的人,自然也是半个练家子。武器在手,人又多,又是在自己地盘上,气势顿时拔高了一截。
李非白见状感觉不妙,拉起了柴明月:“跑!”
柴明月反应过来,撒开丫子瞬间便跑了个没影儿。
李非白看得目瞪口呆——这丫头真的不会功夫吗?
不过也由不得的他细琢磨了,后面一群人举着各种兵器就要扑上来,吓得他脚尖点上桌子,一个旋身向外掠去。
明月和李非白一前一后地疯狂在街上跑着,后面戏台的人也不遑多让——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那一身技艺也不是白练的。
他俩在前面跑,后面人紧紧地追着。
柴明月拿出了从前做公主时扰乱六宫的架势,专门挑着小巷子钻。
巷子狭窄,好在一拐弯便可以甩掉后面跟着的人。
如此几番拐来拐去,戏台那帮人便跟丢了他们。
“他们肯定跑前面去了!”流鼻血的伙计往前一指,“哥几个今天不要放过他们!”
几个师兄扛着武器顺着师弟指的方向走去。
听得那波人的脚步声渐远,柴明月和李非白从草垛里走了出来。
明月一手拍着身上一手抓着后颈:“以后再也不藏这里了…忒刺挠…”
李非白
也好不到哪去,头顶甚至还插了两根稻草。
“今天算是无功而返,明儿再替他找吧。”他抖了抖,将稻草甩下来。
进小巷子容易,出小巷子难。
他俩早已经忘了来时的路,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找不到出口。
“太阳快要下山了,怎么办?”明月看着日头不安道。
李非白双手一举:“抱着我的腰,带你飞出去。”
他也算是名家之后,一身轻功练得还不错,想必带着明月不成问题。
明月欣喜地环上了他的腰,还不忘捏了一把:“可真细啊!”
李非白昂首:“保持身材是一个美男子的原则和底线。”说罢便一跃而起。
众所周知,会游泳的人不一定会救人。这个道理等同于会轻功的人不一定会带人。
李非白一跃而起略过前面的墙数一丈高后,二人从半空中直直地跌了下来。
他引以为傲的俊脸朝下,亲亲热热地接触了地面,实打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柴明月好一点,有他做垫子摔得不至于很惨。不过鼻子顶到他硬邦邦的后背上,顿时酸痛不已。
二人头晕眼花地坐起来,还未来得及相互埋怨,便发觉自己落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
大魏有律法,私闯民宅是重罪。虽然大魏亡了,但韦修文治理朔方依然沿用着之前的律法。这事儿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可了不得!
二人对视一眼,怕惊动了主人,偷偷摸摸地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然而这院子里的
一间厢房内竟然传来幽幽的唱声。
“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忒炎凉又何苦故意相形…”
不得不说,这个声音与刚刚戏台上的杨贵妃一比,那杨贵妃简直成了门外汉。
柴明月喜欢听戏,便竖起耳朵又听了几句。
“惨凄凄闻坠叶空廊自警…他那厢还只管弄笛吹笙…泪珠儿滴不尽宫壶漏永…算多情只有那长夜霜衾…初不信…水东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别处恩新…”
柴明月偷偷道:“好家伙!唱的是梅妃,果然把那杨玉环给比下去了!”
李非白扯着她的袖子:“快走吧,天快黑了。”
明月噘着嘴道:“行吧…可惜听不到这好嗓子了…”
绕道走便要经过那间屋子,明月好奇地扭头一看——
这间房门口加了两道锁,门窗皆用木板钉得死死的,只窗上留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
这样的情形倒像是关了一个犯了重罪的人一样。
拥有这样一副嗓子的人能犯什么错?一般来说都是哪家主母嫉妒会唱曲儿的小妾才会这样歹毒地将人关起来吧。
明月不懂,也不想探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管闲事多吃屁。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的声音,窗户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来。
这是个娇艳的美人——白皙的皮肤,明艳的五官,正张着嘴巴笑呵呵地望着他二人。
她眼睛笑得弯弯,浓黑清丽的眉眼下是两颗殷红的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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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有话说:
唱词是京剧《梅妃》,程砚
秋先生于1925年编演版本。
时代不对,稍微带入便可,不要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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