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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完美的她(12)
    季识荆可能快要死了。

    在场的每个人看到他的脸后都有这种感觉。

    他的脸色已经不再苍白, 而泛起一种毫无生气的铁青,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偶尔张嘴的时候可以看到鲜血已经把牙齿都染红了,出血量显然不是咬破嘴唇这么简单。

    就是在这种濒死一般的状态里, 他的精神反而愈发集中亢奋。

    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人, 只有每一张牌从面前闪过, 看在眼睛里, 印在脑子里,带入系数,开根号,计算,得出概率,然后调整参数。

    下一张牌,再重复。

    允许他计算的时间非常短暂, 因为下一张牌瞬息间就会接踵而至。

    越往后,道路越走越窄,运算像是走在一座独木桥上,一步踏空,满盘皆输。

    概率已经在提升,他清楚地感觉到。

    已经提高到62%了, 不行, 不能打草惊蛇。

    再等等, 再等等。

    这不是赌运气,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他是不敢信的。

    他只相信概率和数学。

    季识荆在上学的时候其实成绩不算好,按教授的话说,就是只会算数, 无非是个会走路的算盘,创造不出真正有逻辑美感的东西。

    数学系其实不需要很会计算的人,因为人力有尽时,人永远算不过计算器。

    虽说成绩不怎么好,但毕业的时候也有留校任教的机会。

    但季识荆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以自己的天赋,在数学领域无法走太远。于是他拒绝了教授的挽留,来到宁州,随便找了个初中,一教就是四十多年。

    娶了个天真漂亮的国企会计,生了个更天真漂亮的女儿,寒暑假带家人出去走一走,不太有钱也不算太穷。

    几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他以为这就是人生该有的样子了。

    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普通人,能把生活经营到的,最好的样子。

    命运无常啊,慷慨赠予他几十年的平静安稳,又在他走到人生边上的时候,从天而降一盆淋漓狗血,将他拥有的一切——倾覆!

    季识荆又咽下一口腥甜,明显感觉到内脏碎片的质感,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概率又上升了,不行,要稳住。

    趁着其他人还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看了眼面前的筹码,已经接近三百万了。

    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旁人若是下了大注,必定要患得患失。但在概率面前,押三百万和押一万是不会影响结果的。

    季识荆已经不关心这三百万意味着多少“钱”。

    筹码而已,攒够一定数量,他就可以带着人离开了。

    安知还在学校等自己接她回家。

    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有没有害怕?会不会遇到坏人?

    想到季安知,季识荆的思绪骤然乱了半拍。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算错了。

    关心则乱……

    节奏被打乱后就找不回来了,他的大脑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常量和变量都飘了起来。

    混沌。

    无常。

    支离破碎。

    啊,真是像极了命运。

    “季老师!”在姚光的尖叫声中,季识荆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合着内脏碎片吐了出来。

    朱璇扑到他身边,懊丧地大哭:“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其实吐血什么的,也就是视觉效果比较壮观惨烈而已,季识荆自己倒是觉得吐出来好受多了,神志都清明了几分。

    “没事没事,不要怕。”他揉揉朱璇的头发,然后把面前的筹码一股脑全部推到了白框里。

    “都押上吧。”他用袖子擦擦嘴:“不玩了。”

    姚光还是按照顺时针发牌,发到他面前的时候,下意识顿了顿。

    “BlackJack。”季识荆轻声说。

    牌面翻开,一张J和一张A,正好21点,不多不少。

    “啊……”姚光用力捂住嘴,一瞬间泪流满面。

    “我赢了。”把翻倍的筹码推到李三爷面前,季识荆问他:“您要不要数数?”

    高高的筹码在李三面前轰然倒下,如同一场山崩。

    李三看他的眼神惊恐交加,如敬畏不存在于世间的鬼神。

    “走吧。”他站起身,对朱璇和姚光招招手:“先出去,剩下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

    于是两个女孩子,一人一边扶起他的两只胳膊,他们三个人并肩向外走去。

    从另一个出口走出娑婆界,季识荆才发现天色是真的很晚了。

    “季老师,我们快点去医院。”姚光焦急地说。

    季识荆默默摇头:“我要先去趟河溪路小学

    。”

    “季老师您真不能耽误了!”朱璇也很急,她感觉季识荆的手已经如死人般冰凉。

    “我孙女还在等我接她放学。”季识荆站在路边,张望着来往的出租车。

    “都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还在学校?肯定是去同学家了。”

    “不会的,她哪里都不会去。”季识荆笃定地说:“我们约好了的。”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里坐着沈七爷。

    “季老师要去哪里?我送送你,顺便让宋医生给你看看伤。”

    季识荆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默默坐上了车后座:“河溪路小学,拜托了。”

    车里足够宽敞,朱璇和姚光都坐进来也不嫌拥挤。沈七没有多问,直接往河溪路开过去,因为临近深夜的缘故,路上车很少,所以车速能提高不少。

    “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季老师要不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

    这提醒了季识荆,他急忙给家中去了个电话。

    妻子果然没睡,安知也没有回家。

    季识荆心急如焚,又不好太催促,因为沈七已经开得够快了。

    “对了,宁州中心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主任急诊,我现在让救护车去河溪路等着……”

    季识荆受宠若惊:“您这未免也考虑得太周全了,就我这种小人物……”

    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一个刚从他赌场赢走六百万的人——虽说这笔钱转手进了夜摩天那边,说白了还是在娑婆界里流转,无非是左手换右手而已。

    但对于忉利天的主事人来说,压力应该也不小吧。

    “季老师不要妄自菲薄,”沈七温和地说:“我今天看到场子里的弟兄,忍不住会想,如果他们十几岁的时候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命运会很不一样吧?”

    季识荆微微脸红:“您实在过奖了,宁州的赌场能有您这样的主事人,我要为以前的偏见道歉。”

    姚光眼眸中星光闪耀:“季老师,七爷是不是超级好心?”

    话音未落,沈七清秀温雅的眉眼几不可查地皱了皱。

    朱璇看在眼里,嘴角快速划过一抹嘲弄的冷笑。

    一入黑道深似海,娑婆界这种地方,怕是只有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了。

    沈七爷,沈文洲……娑婆界众排行最末,

    入行最晚,却最受魏央器重,能执掌日进斗金的忉利天,可不是靠着菩萨心肠,他的雷霆手段说出来,怕是要把季识荆和姚光吓晕过去。

    这男人一副温润如玉的面皮,实则……看他双手间累累鲜血,是多么愚蠢的女孩子,才会相信他有一颗好心肠?

    “季老师,我们到了。”沈文洲按下一个的按钮,车门自打开。

    季识荆看到熟悉的小学,捂着肚子下了车,然后还踉跄了一下。

    “季老师找谁?我帮你去问。”朱璇急忙扶住他。

    门卫室里,听到响的高一鸣激地推醒了安知:“你爷爷来了!”

    季安知眼睛都来不及睁开,跳起来就往外冲,然后咣当一声撞倒了门框上。

    “哎呀你小心……”

    季安知顾不得疼,捂着脑袋继续往外跑。

    多年后季识荆都会记得那个夜晚,不是因为那场一掷千金的赌局,事实上他没过多久就又把二十一点的玩法忘记了。

    他会牢记那个夜晚,是因为在夜色中像个小精灵一样向他跑过来的季安知。

    当她迈着小短腿用力地奔跑,然后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季安知的脸在某个瞬间和季唯产生了微妙的重合。

    然后决然分开。

    季识荆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了,季唯是季唯,安知是安知。

    他女儿的女儿,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他一直试图寻找的,女儿的影子。

    “爷爷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晚啊……”季安知抱着他委屈地大哭:“我好怕你不要我再也不来找我了……”

    季识荆爱怜地揉揉孙女的头发:“我怎么可能不要安知呢?爬也要爬过来接你。”

    季安知严肃地抿起嘴唇:“爷爷腰椎间盘突出,还是不要到处乱爬的好。”

    亲自把季识荆和季安知送上救护车后,沈文洲下车转了一圈,捡回来一个怅然若失的小胖子。

    “安知就这么跟她爷爷走了……”高一鸣托着下巴,苦闷地说:“她连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走了。”

    沈文洲看他挺好玩:“小朋友,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高一鸣说了小区的名字,朱璇一听乐了:“正好我家也住那里,不远,我来指路。”

    到高一鸣家楼下,朱璇也准备下车,突然被姚光叫住:“喂。”

    “干嘛?”

    “你明天会去上学吗?”

    朱璇懒洋洋地把手提包跨在身后,反问:“你呢?”

    姚光低声道:“你去我就去。”

    朱璇笑了笑:“那说好了,我们明天都要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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