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结束后,城池攻防的演练成为了墨翟与王诩每日的必修课。春祭税征收完毕后,野宰府的公务也变得轻松起来。王诩又做回了那个迟到早退的野宰大人。与此同时,李沧将一面大大的虎头木锁挂在学馆的院门外,西坊市便没了往日的生机。学馆与守藏馆外的街道上,只剩下两排光秃秃的大树以及那条无人打扫,积满落叶的青石板路。
过去每到未时学馆放学,三五成群的孩童便会将这条小路挤得水泄不通。孩子们的喧闹声与不远处坊肆的嘈杂声交相呼应着。如同将云梦的繁华,蔓延至此,带入那孤寂的云梦大山。然而,此时那份喧嚣已不复存在。突然的宁静让这里略显孤寂。漫长的闭馆期,偶尔会让路过此处前往药庐的阿季不由地怀念起那些纯真而聒噪的孩子们。
一青一粉的两个女子挎着竹篮漫步在这条满是落叶的街道。她们的到来,为这里的苍白增添了一丝色彩。裙据下方隐约毕露的绣鞋将枯黄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犹如踏雪而行。
粉衣女子蹦蹦跳跳的走在青衣女子的前方,她顽皮的转过身来,拦住对方。随后,慢慢的倒退着。
“再过几日,便是春祭了。夫人可有为大人做好新衣呢?”
那青衣女子扶了扶被风吹乱的发鬓。瞪了对方一眼。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羞涩,亦或是天气寒冷,脸颊被冻得微红。
“你呀!好好走路。做倒是做好啦。不过我笨手笨脚的,缝缝拆拆,用了一月的时间。”
回想起去年为夫君缝制的棉衣。女子低着头,微微的笑了。
“怎么会呢?婢子看夫人的裙衫做工精巧,想必夫人女红的功底一定不凡。”
听到这话,女子掩唇娇笑。随后,望了望四周,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动着,低声说道:
“这些啊...都是大人做的。”
那粉衣女子陡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稳住身形后,站在原地,疑惑地打量着对方的衣着。与这对奇怪的夫妻相处了半月,她或多或少摸清了二人的脾性。比如,初时为了搪塞她,那男子谎称惧内,如今她自然不再相信。
说虽如此,但对方是堂堂的野宰大夫。平日在府衙内亦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随和的外表亦无法掩饰那种无意间流漏出的上位者的姿态。自从坦白过后,女子对那表面平易近人的家伙一直保持着敬畏之心。
因为她秘谍司的身份在对方眼中,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若换做常人定会提心吊胆的防备着,亦或是把她当做祖宗一样供起来。可如今的形势...似乎是反转了。
她不敢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回到家中会拿起针线为妻子缝制衣物。对方在她心目中笑面虎一般的形象,因其夫人的一句话,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猫。简直难以置信。她呆傻了片刻,挽起面前女子的胳膊,笑靥如花。
“可女儿家的东西。他一个男子做起来,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吧?”
“我与大人已是夫妻,不分彼此。等子静嫁人了,会懂的。那个...我是把你当做姊妹,才告诉你的。此事休要与他人言语。尤其...是大人。”
“噢...婢子知道了。”
虽说二人的身份有所差距,但是总被比自己小两岁的人教育。仇由子静的心中总有些堵得慌。她对王诩的兴趣越发的浓厚了。从阿季那里女子能感受得到被人宠溺的幸福。十六岁的她也想为自己寻得良人,找一处归宿,像阿季那般活得更有滋味。
遥远的晋国,就在国城外的郊区。豫让左手拎着三尺长剑。剑不重,但握剑的手颤抖的厉害。以至于长剑的一端拖在地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豫让的右手则捂在左胸口处,跌跌撞撞的走在林间的小路上。下巴上的汗珠摇晃着,偶尔坠落在手臂上。不久后,他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右手搭上低矮的木门,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与木门连接在一起的篱笆也随之摇晃起来。
“婉儿...”
豫让面色惨白,左胸口处的衣衫破烂。那里满是血污,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肩胛骨。距离要害只有寸许位置。仇由子婉听到豫让的呼唤,笑盈盈的行出门外。当看到对方的伤口,立时花容失色。
“让先生!您怎么了?”
“快跟我走!”
女子没有犹豫,赶忙接过豫让手中的长剑。弓着身子将豫让的右臂搭在肩头,搀扶着对方向人烟稀少的南边行去。仇由子婉一边走,一边轻泣出声。自从与豫让相识后,皆是在惊恐中度日。不是为男子的安危担心,便是为他的伤势流泪。卧底范氏以后,豫让总是小伤不断。仇由子婉偶尔关切的询问,对方总是淡淡的回道:
“让本为死士,靠夺人性命为生。只要不死,便是老天垂怜了。”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目睹那可怖的伤口,也学会了去适应看到血肉模糊的画面时产生的眩晕感。她已经十八岁了。或许普通的女子,在这样的年纪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仇由子婉没有选择自己人生幸福的权利。只能作为奴婢为主人效忠,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智瑶来安排。
一个时辰后,他们躲藏在山野中一处废弃的窑洞。此时,豫让已经昏迷过去。仇由子婉找来枯枝在洞中生起火堆。随后,她吃力的将男子抱在怀中,脱去对方的上衣。当看到伤口的瞬间,女子面色铁青猛地偏过头去,呕吐起来。
伤口在锁骨的下方,那里有一个鸟蛋大小的窟窿。隐约可以看到血肉中森白的骨头。明显这可怕的伤口是矛、戟一类的武器造成的。
仇由子婉轻拍着前胸,气息稍稳后,她解开上衣。将里衣的布料撕扯而下,开始为豫让包扎。女子没有丝毫的顾虑,回想着豫让教她的急救方法。认真的处理起来。
由于出门走得急促,没带伤药,此刻女子略显慌张。待到绷带打好,看着布条上没有血污扩散的迹象,这才稍稍的送了口气。还好血是止住了。做完这些,仇由子婉的额前早已被汗水浸湿。女子抹了抹额头,旋即愁上眉梢。
像这样严重的外伤,一般会用烙铁烫在伤口上,防止溃烂与感染。通常这么做,会提升伤者的存活概率,不过也仅有五成而已。若是不这么做,那生还的几率则近乎渺茫。
女子的目光在那柄长剑与火堆间来回移动,很是犹豫。轻颤的娇躯更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摇曳的火光如同她纠结的内心一般,将女子一侧的身子映得微红。她默默地坐在洞内,将颤抖的手抚在豫让满是胡茬的脸上。心中无助的感觉渐渐散去,内心稍稍得到一丝的宁静。
不久后,豫让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他努力的用右手支撑起身子。左臂像是不受身体控制一般垂落着。
“把火灭了。走。”
再行两里,就能抵达平日与智瑶秘密传递信息的馆驿。那里有接头的人,只要到了馆驿才算是真正的安全。在山野中生火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他知道范氏的追兵一会儿便至。今日刺探到的情报对于智瑶,至关重要。不然他亦不会在此时行险,从范氏叛逃而出。
在仇由子婉的搀扶下,豫让走出了窑洞。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挂在二人的脸上。洞口响起轻微的呜呜声。豫让眯着眼睛,看到远处零星的火光正朝着这边赶来。
“来不及了。你先走...快去通知大人,中行氏与范氏准备明日对赵氏动手。晋阳不能有失,让他早做打算。”
中行氏与范氏是姻亲,两家如同一家,实力不容小觑。他们原本与智氏的关系比较和睦,若是追根溯源,他们三家皆出自荀氏。族中子弟更是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家的族人大多还沿用着荀氏的姓氏。虽然有这样的血亲关系,但是身为六卿之首的太宰,历代都会在执政期间,压制其他五族来壮大自身的实力。比如,上一任的赵简子便是如此。他极力的打压中行氏与范氏。
事件的导火索,便是赵氏为了争夺卫国献俘的五百户人口,将邯郸的邑宰赵午斩杀。而那人正是中行寅的外甥。事情发生后,晋侯出面劝架,并削去赵简子太宰的职务,由智瑶接任。原本失去一个外甥换来荀氏一族执政的机会,也算是不亏本的买卖。谁料,智瑶上台后,不念宗族亲情,与赵简子的执政方式一般无二,处处压制其余五卿的发展。
他们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人,人老成精。选择此时重提旧事,对赵氏发难。一方面是想倒智瑶的台,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好让他知道完全脱离荀氏本家自立门户的后果。另一方面则是以雷霆手段灭掉赵氏,壮大自身。即便赵氏的卿位最终没能落在两家手中,但吞并的土地与人口足以迅速的提升他们的实力,从而在未来与其他三家抗衡,立于不败之地。若是此事做成,那智瑶独揽朝政的谋划便要破产。
豫让在范氏卧底,一直都隐藏的很好,从未暴露过身份。当下行险正是看到了此事的关键。可以想象若是中兴寅与范吉射两个老贼能迅速拿下晋阳,那晋国的政局即将变天。若是战事拖延,很有可能引来齐国或是越国的干涉。那智瑶强大晋国的梦想此生亦难实现。而豫让则不愿看到越国在此时捡了便宜。
“婢子不走。若是让先生出了意外。婢子如何对宗主交待?要走...我们一起走。”
那搜寻山野的火把光亮,越发的临近了。
豫让拖着已无知觉的左臂,右手搭在仇由子婉柔弱的肩上,突然他目光一凛,偏着头,猛地扼住女子的后颈,停下脚步。
“听我说。我们一起走都会死的。若是分开还有活的可能。事情紧迫,你必须要活着把消息告诉大人。听话...快走。”
“不...婢子不会丢下您的。让先生不能死。婢子身份卑贱,死不足惜。”
豫让一把推开仇由子婉。女子的脖颈已被他掐的通红。
“我豫让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已了无牵挂。你告诉智瑶,士为知己者死。我不食言,请他亦记住答应过我的事情。走啊!”
仇由子婉被推着向前踉跄了几步。她在原地捂着嘴,低声哭泣,眼泪汹涌而出。与豫让朝夕相处,男子高洁的品性令她深深的折服。对方武艺高强且文采斐然,那句“士为知己者死”如同利剑一般将女子的心绞得七零八落。在友情与仇恨之间,豫让选择了最美好的东西。仇由子婉吸了吸鼻子,眼神旋即变得坚定起来。她对着豫让缓缓一揖。
“为了婉儿...请让先生...活下去...”
说完,女子转过身,朝着馆驿的方向跑去。那悲凉的轻泣声,久久的回荡在豫耳边,挥之不去。
豫让愕然的呆立了几秒。随后,他望着仇由子婉的背影探出右手。干裂的嘴唇微张,而后又闭合。女子跑的很快,片刻功夫,那抹倩影已然消失在昏暗的树林中。豫让无奈的摇了摇头,纵身一跃,向一侧的矮坡滑下。
“哎!让我活下去,你倒是把剑留下啊。”
没有武器防身,豫让只好躲躲藏藏。他蜷缩在一颗枯木后,右手攥紧一根木棍埋在枯叶之,等待着搜寻的火把临近。林中不时传来戈矛捅入厚厚的落叶发出的声响,以及那夺命而来的脚步声。豫让不禁屏住呼吸。火把摇晃的光影,将他一侧的空地照的通亮。突然脚步声停止,林中寂静无声。他隐约听到有人小声的说着什么。
“大人!宗主有命,撤回国城擒拿赵无恤。”
随后,那帮人不向这边搜索,而是原路折返。豫让担心有诈,于是兜了个大圈又回到了郊外的小屋。此时,家中一片狼藉,低矮的院门掉落在地上。屋内更是被翻得乱七八糟。豫让拿了床被子裹在身上,然后走进柴房。他将堆放在墙侧一面的柴堆全部推倒。干柴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面上,立时埋没了半边的屋子。豫让躲在其中,昏沉的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冬季,为了安全过冬,百姓的家中都会预备两月的柴薪。所以柴房中的干柴才会堆积的跟小山一样。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因大雪阻塞道路,造成雪灾。被困的百姓只要家中储备足够多的存粮与柴薪便不至饿死或是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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