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的士卒此刻有种被人讹诈的感觉。就在愤怒之际,一声熟悉的怒喝传来:
“快!拦住他!”
街道的尽头,避无可避的十数名士卒在听到智错的声音后,顿时恢复了战斗意志。他们嘶喊着,抡起手中的长戈,似乎是打算一击将那奔腾而来的马匹打翻在地。
与此同时,被压制在这群士卒后方寸步难行的韩启章诸人,隐隐感受到了危险的降临。
或许是面对生死时的畏惧。那些士卒避开了马车冲撞的路径。全力的挥出一击后,本能的弯下腰。长戈挥击的方向,皆是马腿。
眨眼间,马匹四蹄纷飞,血光飙射。长戈最终击打在车轮上。那战车在马匹倾倒的瞬间,被极大的冲力牵引着向前滑行。飞旋的车轮碾过十数柄长戈,马车在此时陡然掀飞而起。车上的驭手猛地双腿一蹬,扑向前去。
他的目标正是韩启章。
于此同时,翻飞的马车,上面的货物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圆弧。看样子,马车上装载的货物不轻。若是坠落在韩启章等人的身后,势必会给那里围聚的晋军造成许多死伤。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短剑带着破风声向那驭手飞去。掷剑之人正是智错。他在喝令士卒拦截之时,便已经做出了反应。
此时,这位勇冠三军,在智氏有着极高威望的将军没有去救韩启章等人,而是在掷出短剑后,朝着那些翻飞货物的坠落点奔去。他是要去救那些普通的士卒。
或许,智错认为,自己的一剑定会要了那狂徒的性命。
城头上的卫人见到了这一幕,未免伤及同袍便也将箭矢射向那奔跑中的壮汉。
智错举起巨盾,箭矢不是被弹开,就是插在那巨盾上。凌空而来的卫人驭手此时竟然拔剑去挡。
或许是悬空而没有着力的缘故,掷飞而来的剑被其荡飞后,他也被那极强的力道带着向一侧飞去。
智错大赞一声:
“好武艺!”
飞出的驭手望向说话之人竟是笑了笑。
随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巨盾在货物连连的轰击下陡然爆开,骨骼断裂的恐怖声响伴随着一声闷哼,智错连退数步,一方青铜的案台被男子以断裂双臂的代价挡下,掉落在身前。
“哐当!”
所有的晋人都是惊愕的伸长脖子看着智错。
惊讶于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他们的将军在一个回合便被一位籍籍无名的驭手Ko了。
这对于士气上的打击,自不必言语。
随后,双臂已折的男子哈哈大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趴在其身前的韩启章大喊一声:
“保护将军!”
茫然的士卒这才意识到,卫人仍在向他射箭。被智错救下的士卒惊恐的冲向那吐血的男子,用身体挡在其周围。
晋军的攻势在这一瞬间,突然停止。
从地上起身后,便立即向韩启章等人冲杀过去的驭手,听闻“将军”一词后,身子陡然一僵。此时,魏、韩两家的世子距他不过两丈的距离,那人狂喜不已,道:
“哈哈。卫人戴在此。你这将军的首级,戴某便收下了。”
智错的重要性,智氏的子弟无人不知。见将军身负重伤,那武艺高强的驭手如砍瓜切菜般便向人群中的智错杀去。
智错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血肉模糊的双臂耷拉在身侧动也不动。他忍着剧痛,狠狠的瞪了韩启章一眼。
这少年的心性委实可怕。面对危机时,大喊保护将军,其实是为了自救。
然而,眼下已顾不得指责对方。他艰难的呵斥身道:
“别退!别退!”
随后,他便被人群裹挟着无奈的向后退去。如此,废墟堆上的晋军止步,人潮开始倒退。
立于战车上的智疾,愤怒的将手拍在车栏上,吼道:
“前方发生了何事?快去探明!”
亲卫慌忙领命向前方战场奔去。
此刻,正与公输木谈天的豫让亦是面色惊惧。
若晋军这般轻而易举的就被卫人赶了出来。那负责执行任务留在城中的越姜等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说到这锯呢。那可是比钺何止强了数倍。我等木匠皆是以木料切口是否平整而显手艺...”
就在公输木口灿莲花聊得兴起之时,豫让陡然向着废墟的方向冲了过去。
“让先生....让先生!您去哪儿?”
公输木与一干智氏的将领们无不惊讶的看着豫让的身影,就连老将军智疾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不寒而栗。
那人可是智瑶的宠臣,作为使者来此,之后会将这里的战况告知宗主。此刻,晋军失利,若豫让有什么不测,他这智、韩、魏三家的联军统帅也就算是做到头了。
老人朝着众人一挥手,急道:
“快拦着他,拦住让先生。”
然而,已经是来不及了。飘逸的白影如一匹狂奔的骏马,霎时间便汇入了如洪流般撤退的红色人潮中。
一刻钟后,已是重伤昏迷的智错被士卒们抬回了晋军东营。韩启章将前线的战况以及楚人或许参与其中的猜测禀明了智疾。须发皆白的老人望着那支卫人的羽箭,惨白而悲凉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帅帐中。
片刻后,他将那箭矢放在桌案上,而后陡然自腰间拔出佩剑。帅帐中的诸人皆是心头一凛。
或许这位老将军是要杀鸡儆猴以正军法了。大军撤下来,那些士卒们即便是为了保护智错的性命,但已然违背了军令,军法无情。
诸人思索着如何劝谏老人,企图对方能放自家的儿郎一马。毕竟,那些士卒都是智氏的子弟,众将领与他们不仅有着袍泽之情,更是有着宗族血亲的关系。
就在这时,老人手中的宝剑猛然劈下。剑芒与那黑色的箭头交击的瞬间,火光爆绽。
“叮”的一声,尖锐的脆响过后,满是惊色的诸人中只有魏驹张大嘴巴,随后露出恍然的神色。
智疾懊悔的说道:
“糊涂!糊涂啊!”
随后,他怒拍帅案试图平息心头那股捶胸顿足般的懊恼。
“众将听令!继续强攻!强攻!”
帅帐中的诸人忙抱拳应声离去。韩启章俯身将那半截断了的箭头捡起,满脸狐疑的与魏驹走出了大帐。
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位少年亦是自责,不敢留在帅帐引老人不快。于是,魏驹便邀韩启章去自己的营帐。
一路之上,韩启章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魏驹劝道:
“此战失利我等虽有小过,但究其缘由,乃是疾帅不遵礼法所致。打仗是讲规矩的,他那般攻城的手段,委实恶毒了些。贤弟无需自责,我等乃是卿族,自不必放在心上。”
韩启章叹了口气,道:
“话虽如此,但错将军乃是因救我等而重伤。军士后撤,违反军令亦是受我等所累。弟心中有愧。哎!”
春秋时期,打战讲得是光明正大。不杀重伤员,不追溃兵,不俘老人,将军心不脏,赢得的是堂堂正正,输得是服服帖帖。
像智疾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城方式,在贵族中是难以得到认同的。
魏驹稍有些不悦的说道:
“有何可愧疚的?该愧疚的是他吧?卫人都让他逼疯了。方才为兄与你自城东撤走,足足走了百步,卫人仍在放箭。你我兄弟能捡回条命,难不成还要去谢他?”
魏驹顾及自己的颜面,不肯承认那是败退。
然而,话中的意思,韩启章自然明白。打仗时,败逃五十步,敌人便不能追击,何况还带着重伤员。这是基本的战争规矩。
“以五十步笑百步”中的“五十步”便是由此而来。
韩启章道:
“可疾帅那般震怒。我等乃是受父命随军,遵服军令乃是本分。若此事被家父知晓,他必会严惩与我,给太宰一个交代的。”
二人虽是韩、魏的世子,身份尊贵,智疾也拿他们没办法,但此战若是败了,无功而返令得智瑶震怒。那韩、魏两家的宗主必会给智瑶一个交代。他们这继承人的身份恐怕会受到威胁。
魏驹不以为然的笑道:
“贤弟莫怕!这责任只会怪在错将军的头上。与你我无关。”
韩启章聪慧过人,却是听不懂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不知兄长何意?”
魏驹卖弄的哈哈一笑,道:
“因为啊,那箭头是生铁。”
韩启章似乎是明白了。为何智疾一副捶胸顿足的懊悔模样,还大喊着糊涂。难怪老人会劈砍那箭头。
随后,少年拿出隐于腰迹的断箭。发现黑色箭头的断裂处,除了一个细小的切口,其余的部分更像是被平整掰断一般。
韩启章连忙拱手相谢:
“愚弟受教了。没想到兄长于冶炼一道亦有涉猎。弟佩服之至。”
魏驹嘴角抽搐,笑得甚是尴尬。
“哪里!哪里!那等贱民之学,我岂会研习?不过道听途说罢了。呵呵...”
自管仲治齐,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明令士、农、工、商分开居住,分别经营。此举在当时那个生产力落后的年代,乃是一项伟大的改革。
这么做,促进了教育的发展以及工艺的传承。从事士、农、工、商的人群,世世代代延续于此,且聚居在一起,形成了父传子的教育模式。小辈在父辈的教育以及周遭同样行业的氛围熏陶下快速成长,古人的智慧便是由此而来。
工匠的地位低贱,士族对其不屑一顾。然而,魏驹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
自晋军短暂的撤退后,卫戴可没有继续逞英雄,做起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汉。他原本是想将姬章的铜案搬回少司马府。毕竟,那是老人生前珍爱的东西。然而,城东民舍中的晋人在得知后续增援的军队溃逃后,也纷纷向城外逃跑。
杀得筋疲力尽的卫戴,只得抛下铜案向王诩复命去了。
战事已经持续了四个时辰。最初的一个时辰,晋军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而后的两个时辰,厉师帅力挽狂澜的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晋卫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此刻,晋军士气已失。再想组织起攻势,不以巨大的伤亡作为代价,戚城显然是攻不破的。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战争设想犹如天马行空的老将依旧在把智氏的军队派往前线送死。
“传老夫将令!命三营兵马,卯时造饭,辰时佯攻其余三门。”
智疾在帅帐中发布着命令。医官们手忙脚乱的在为重伤昏迷的智错包扎着伤口。竹制的夹板被染血的绷带包裹着。夜风微凉,无论是伤者或是他们皆是汗流浃背。
兴许智氏失去未来的可怕才是最恐怖的。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知疲倦的老人又发布了第二道命令。
“令三营主帅,于巳时调一师人马于帅帐听命。”
智疾忙完军务,走出营帐,微眯着眼睛,望向那越来越高的废墟。
既然双方皆是连续战斗了一夜,成为疲兵,那就以车轮战拖死卫人吧。
城东青丝坊内,王诩在听完卫戴的禀报后,沉重的面色这才稍显一丝舒展。他吐了口气,沉声道:
“办得好。这也算...为大司马报仇了。”
卫戴陡然跪下,涕泪横流,悲愤道:
“卑下失职。主帅有失,乃是卑下之过。”
这时有不成文的规定,主帅若是在战场中发生意外,那是全军的耻辱。所有将领都会以死谢罪。这里的意外不是战死,而是被俘或是被刺杀。
王诩将卫戴扶起,目光凛然道:
“不把晋人留在这里,我等有何颜面去见大公子?”
就在不久前,姬元得知自己的叔父被活活的掩埋且毫无生还的可能后,女孩便立时昏厥过去。王诩安排人手将屯粮驻地的部分物资运往少司马府,而后,让阿季照顾女孩,留下了大批的侍卫,自己则带着十几名亲卫去到了青丝坊与那里的一百甲士汇合。
一来,他想从这些被俘的女子口中套出些有用的情报。二来,这里临近战场,自东城楼被毁后,他就清晰的认识到了。
缺口若是堵不上,戚城被攻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时的青丝坊如同府衙一般热闹,不但有士卒往来禀报关于审问的最新进度,还有邑宰府的胥吏跑来询问关于筑城的事情。
“曹邑宰让小人禀报少司马,城东石料不足,晋人流矢不断,民夫已有不少死伤。若这么下去,怕是到明日此时瓮城也只可筑起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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