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的时间。稍稍冷静,王诩继续赶路。来到前院,满地的血红像是展开的地毯。尸体纵横交错,残肢断臂,散落的兵器一直延续至府门口。此情此景用血流漂橹,伏尸百步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正打算往外跑,却见靠近府门的地方有一辆翻倒的戎车。车輈断裂,车轮与马匹早已不知去向。戎车甚是奇怪,车舆很矮,阴板宽大。一看就不是卫人使用的戎车。
只是看了一眼,王诩没有选择直接出府,而是向东继续奔跑。院子的尽头是马厩,亦有一扇侧门。平日里会有套好的马车或是牛车停泊在此,供府中不同身份的人出行使用。
当然,他来此另有目的。根据有限的情报,晋人攻入司马府只会从东面或是南面过来,而东城墙自塌陷后,瓮城就没有修建城门。即便依靠云梯攻入城内,晋人也不会将战车一并开进来。那剩下的唯有南门。
想到这里,已经来到马厩。果不其然,这里既没有马车,亦没有牛车。他猜想一定是突破南城的晋军以战车突袭了少司马府。敌人来势之快,也就解释的通了。在姬元被掳走后,阿季很有可能与府中侍卫驱车追赶。
脑海里还原着当时的情景,王诩走出侧门。府外满布疮痍,竟空无一人。站在那二十米宽的主街之上,放眼望去,通往城南的主干道上,尽是混乱的人群。
正欲向南继续追寻,却听有人喊道:
“前方之人可是少司马卫诩?”
向右看去,一名军官正站在墙根下朝他摆手。那人身处的位置靠近神庙,也就是所谓的社稷殿。周边有许多石像与石台,从这边看去,不易发现。
王诩被吓了一跳,短剑横在胸前。与此同时,一队士卒也从社稷殿旁的街道拐了出来。
“正是。”
看清来人是友军,王诩也迎了上去。军官似乎一直在赶路,此刻双手叉腰喘得厉害。
“贱私卫成,乃城西守军,奉厉师帅命特来寻救大人。大人没受伤吧?”
贱私是元士对于卿大夫的谦称。之前也提到过,元士阶层尚未演变成士族,并未与大夫阶层结合,仅仅作为大夫们豢养的武士与门客存在。
王诩虽然不甚了解,但看对方身上的花结数量也能判断出他元士的身份,以及还是名卒长。
抹了抹手上沾染的血渍,王诩回道:
“还好。厉师帅如今身在何处?城东与城南的情况你可知晓?”
“厉师帅领兵去了城南,命我等来此接应大人,赶去城西与诸将会和。至于城东战事,贱私却是不知。”
王诩看了看卫成身后的士卒,问道:
“你带了多少人?”
“步卒八十。”
“速随本司马一同支援城南。”
随后,这一行人便沿着主街往城南赶。沿途所见之处全是逃难的百姓。人群重重叠叠,无边无际。
有人拖家带口,背着老人,抱着孩子奋力前行。亦有人大包小包,脖子上挂着褡裢,肩头背着竹篓,腰间挎着包袱,喘气如牛的奔跑。
王诩从未想过,戚城的百姓会多到如此地步。在他的印象中,一座容纳两万多人的城市,就连乡镇都算不上。然而,古代是没有高楼大厦的。这时的建筑不过两三层,而氏族与军队则占据了大半的空间。从周边村寨逃入城内逼祸的百姓甚至几户人家挤在地窖里生活。
在这不到二十万平方米的地方,实际的居住者,每人平均拥有的居住空间不足十平,由此可见,民众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辛。
眼前震撼的一幕让人望而却步。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些人为何不顾性命也要逃离这座城市,这座所谓的家园。想想那些被自己处死的百姓,王诩动摇了。不再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是基于大多数人的利益。
停下脚步,王诩陷入久久的沉思。卫成与一众士卒则驱赶百姓,试图清开一条道路。然而,人太多了,根本寸步难行。
就当不知如何是好,有些茫然之际,卫成惊喜的指着城门方向,说道:
“大人快看,城门已闭,看来厉师帅是守住了。”
踮起脚,眺望那城门的方向,王诩回道:“民众聚集于此,想必城南之敌已退。”
面对着聚集的人群,王诩无可奈何。即便阿季在此,他们挤不进去,对方又不出来。与其等待,不如先去城东确认下情况。毕竟,关乎着全城的存亡,王诩立刻便拿定主意。
“我等先去城东,兴许能遇上支援的人马。待探明消息,再往城西不迟。”
稳妥起见,一行人沿着主街折返少司马府。在确认过阿季并未返回家中后,他们又向城东出发。
城东人迹罕至,多半民坊已被拆除,用于修筑瓮城。远远的,城墙那边,冒起了烟柱。烟尘滚滚,直冲天际,好似求助的狼烟。
穿行于街巷,便能听见前方传来的金铁交击之声。诸人的情绪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只见前方路口有一黑衣甲士冒了出来。那人身形摇摆,拿着一柄长戈。长戈被他拖在地上。与地面摩擦的金属声有些刺耳。跑出几步后,大概位于王诩等人的正前方,十丈不到的距离,那人停下脚步。一只手抡起拖在地上的长戈,向后一甩。惨叫声伴随着一通叮铃当啷的声响顿时传了过来。
“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蹩脚的中原官话同时响起。由于民房遮挡,王诩等人看得不大清楚。可以确认的是面前之人是同伴,而身后有人追赶。卫成反应飞快,一支羽箭早已搭上弓弦。只听“嗖”的一声,30米不到的距离,一抹红影刚冒出半个身子便应声倒下。
“有埋伏!”
那黑衣甲士见到援军,毫不迟疑的转向这边,拖着那把长戈左摇右晃的奔跑。随后,一场巷战即将在里闾之中展开。
这一小股晋军人数不多,仅有二十几个。他们装备精良,有盾有剑。在那受伤哀嚎的同伴被拉向一侧后,便有举盾的士兵上前开路。
民巷之间的道路并不宽敞,仅能容纳两架车马并行。六面大盾堵在道路中央,两方人马剑戈相向。兴许是惊讶卫军的人数,晋军一方迟迟没有先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那黑衣甲士大喊道:
“尔母婢也,你丫的。来呀!乃翁在此等着。”
正准备上前拼命的王诩,听到这话,差点手一抖,把剑掉在地上。
来到大周朝这么久,很少听人骂脏话。来来回回,不是你爷爷就是你老子,最多带个老娘。而这黑衣甲士明显很会骂人,可怎么听上去,和后世的脏话那么像呢?这婢呀!丫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也就是分神的片刻,只听“嗡嗡嗡”,连续三声,那黑衣甲士站在队伍前方,就像扔铅球一般,一只手将长戈甩了出去。看着对方那肌肉虬结的手臂仍悬在空中,动作极具美感。王诩不禁暗叹这人的力量。
“噗”的一声,像是门栓笔直的砸在大门之上。五面大盾应声而倒。声音如同比赛的枪响,两方顿时短兵相接,杀作一团。
随后,卫军如赶鸭子一般,追着晋人往民坊废墟跑去。废墟之上,敌我双方上千名士卒厮杀正酣。你来我往,不分胜负。
战场十分混乱,双方的士卒皆是散兵游勇。既无列阵又无有效的指挥。不是单打独斗,就是十数人与十数人互殴。但凡一方被打散,不是逃跑就是加入临近一方,继续混战。
王诩等人加入战局,一连清扫了五六群晋军。这时,周边已经汇集了近两百士卒。放眼战场之上,他们居然是最大的一股战力。
晋军的攻势似乎被压制了。打到临近城墙百米的地方,王诩看见城头上汇聚了大片的晋军。他们一方面向西城墙和北城墙同时进攻,另一方面则沿着两条阶梯向城下不断支援。
目前的处境十分尴尬。既不能向两翼扩张,又不能在城下集结,甚至占据了制高点,还不能放箭。因为一旦减缓攻势,城下的卫军与北城、西城的守军,就会压缩他们的空间。拥挤之下,有不少士卒会从高墙或是阶梯上跌落。
看到这一幕,王诩乐了。
“大家不要分开,聚在一起。有弓箭的站在队伍中间。瞄准城头上的晋人,射他们下来。没弓箭的保护两翼,不要追击敌人,不要掉队。”
随后,这两百多士卒约摸排开了三十米,按照王诩的吩咐向城下推进。三十多名弓手,一轮齐射过后,城头上的晋人就掉落了十多个。这情景就像拿个竹竿在打核桃树。敲一下,掉一地。
如此反复了几轮,晋军的攻击节奏明显被打乱了。
初时,城上的晋军开始反击,与王诩等人对射。而后,城下的晋军得不到支援,溃败之势如巨浪席卷。溃军纷纷调头逃跑。两处通往城头的阶梯被挤得水泄不通。然后,箭未射,城头上的晋人便如筛糠一般,左右摇摆。最终,士卒接二连三的惨叫着坠落而下。那场面犹如集体跳崖,一排接着一排,根本停不下来。
随后,城下的卫军组织反攻,与西城墙和北城墙的守军合击一处。城头上的红色立时被黑色所掩埋。
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这才有了转折。士卒们劫后余生,高声呐喊。声音贯穿云霄,响彻整座城市。
太阳稍稍西斜,依旧炙热。抬起暗红色的衣袖,王诩擦了把汗。若非穿了一席玄色的官服,估计此时的他,满身满脸都是血污。周围的士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一名身材魁梧,左肩有伤的男子站起身来,供着手向周围的人深深作揖。
“今日救命之恩,我卫变记下了。我乃庶府正之子,待战事结束,诸位还请过府一叙。在下定当好好报答诸位。”
这名叫卫变的汉子,就是脏话说的很溜的那位。而他老爹卫正居然是戚城的首席财务官。难怪一口开就是请所有人去他家里做客。
“皆是同袍兄弟,相互帮扶,理应如此。庶府大人为官清廉,我等可不能坏其名声。”
卫成似乎认识卫变的老爹,此刻也站起身,向王诩看了一眼,顺嘴提了一句。
“救命之恩,小弟岂可不报?便是散尽家财,大不了被家公揍上一顿...”
随后,那名叫卫变的汉子就缠上了卫成。嘴里口无遮拦,恨不得把自己家里有多少存款都告诉卫成。搞得对方很是尴尬,不时还瞅一瞅王诩,生怕王诩误会。
王诩还从未见过这种花式坑爹的方法。感觉卫变十分有趣,不仅会骂人,还变着花样抹黑自己的老爹。
随着云梯被卫军接连烧毁,晋军节节败退,鸣金之声自城外传来,周遭的气氛愈演愈烈。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唱起歌谣,亦有人相互拥抱。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已经恢复些气力的王诩默默的站起,独自离开了战场。这一刻的喜悦,他也想与人分享。不过,分享之人还未找到。
光线汇集成圆,投射在地上,形状似一轮圆月。石壁泛着波光。光影摇曳下,女子的哭泣声显得那般凄凉:
“姐姐不要丢下元儿。求你了。元儿害怕。”
就在那城东逆旅之下的密道中,姬元抱着阿季的腰肢,双手紧扣,哭得梨花带雨。
“放手。你是怎么答应我的?难道你忘了吗?”
阿季一边挣扎,一边拖着姬元娇小的身体,往黑暗之中挪去。
“夫君生死未卜,你若再不松手,我便将你打晕。听话。”
手终于松开了。姬元趴在地上,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浑身都在颤抖。
“元儿乖!别哭了。万一被人发现,这里就不安全了。姐姐不能带着你。寻到夫君后,我便立刻回来。你若是害怕,就在那井边坐着等,千万不可出声,不可引火。”
阿季虽然心中焦虑,但依旧是耐心的安抚着姬元。双手捧着女孩的脸,帮她擦了擦眼泪。
“姐姐!我害怕。你若是不回来了,元儿该怎么办啊?”
之前经历过的事情,惊险可怖。姬元被吓得不轻。
“不会的。”
“可万一呢...”
“没有万一,救不下夫君,我也断不会独活。”
听到这话,姬元哭得更加厉害。
与此同时,二人的头顶有细碎的尘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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