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精瘦的魏忠贤在一众武夫大老粗面前站定,气场竟丝毫不落下风,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临时收拾出来的香案朝向南方,那是皇帝的方向,三柱熏香燃起袅袅烟雾,很快将总兵客厅熏得像女人闺房。
众人之中,官位最高的经略大人杨镐,在两名家丁的搀扶下,步履蹒跚,跪下磕了五个头,一个磕的比一个认真虔诚。
魏忠贤低头望着杨镐,脸上表情没有变化,他现在还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也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厅内众将,全部跪倒在地,对着香案磕头四次,在充满期待的眼神中,魏公公终于缓缓展开圣旨。
金黄色的绫锦圣旨,宽约两尺,长三尺有余,一般对较低级的官员任命会才用到单色圣旨,品级越高,圣旨颜色就越多。
刘招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用到红橙黄绿青蓝紫相间的七彩虹圣旨······
这只是幻想,据说圣旨颜色不会超过四种。
两朵祥云图案下,便是圣旨正文,金文镶刻的“奉天敕命”字样,气势不凡。
魏忠贤目光扫过跪倒的众人,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奴贼衅起,三载有余,辽东披难,朕心凄焉。东师失利,朕心恸焉。辽事既经多官议定总兵官,依议命李如桢往代,李如柏撤回候勘,从重发落!着前巡抚熊廷弼携重兵厚饷,赴辽督师。原经略杨镐,坐镇失宜,本当逮拿!然虏情正急,备御无人,且其麾下刘招孙者,率南兵夜袭建奴,击溃镶蓝旗兵马,阵斩奴酋阿敏,于浑江一鼓击灭之,斩首一千五百并擒牛录额真三人,力挽辽东于既倒,经略杨镐,运筹有功,东事平息,准其告老,辽事由熊廷弼全权统筹。监军乔一琦、康应乾监军得力,回京另有赏赐。浑江之战,乃奴酋逆起以来,未有之大捷。今查刘招孙,少年英姿,容貌奇伟,习羽交驰,披肝沥胆。扬旆卫青龙城之战,奏班超定远之功!率三万虎贲归沈,振奋人心,辽中豪杰,皆云集响应,赢粮景从,奇功卓绝,朕心甚慰。擢升刘招孙为开原参将,署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授上护军勋级,查得刘招孙正妻杨青儿贤良淑德,授诰命夫人,并发内帑金八千犒军,钦此。”
刘招孙心中大喜,没想到自己竟连升四级,参将只管千把号人,不过好歹算是朝廷中人。而且杨青儿也成了诰命夫人。
等等,万历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成亲,锦衣卫情报能力太强了吧。
八千两银子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对万历来说却是下了血本,而且也表明了朝廷态度,就是要刘招孙做一把利剑,深深刺入辽东,用来制衡渐行渐远的辽镇。
杨镐的老命终究是保住了,看这架势,以后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熊廷弼马上就要来了,不知道能不能和他搞好关系,听说此人脾气火爆,杀参将跟杀鸡似得。
杨镐、刘招孙带领大家领旨谢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武将又磕了几个头,终于站起身。
杨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这几天折腾下来,老头子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
众人连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喝茶,折腾了好久,杨镐才清醒过来,他对魏忠贤拱拱手,魏忠贤叹息一声,让家丁赶紧带杨大人下去歇息。
屋中剩下一众武将,马林不说话,大家都把刘招孙当成主心骨。
魏忠贤脸上露出笑容,他将圣旨递到刘招孙手中,刘招孙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忐忑不安接过圣旨,他向乔一琦使眼色,乔一琦眉头皱紧,知道又要找他借钱了。
刘招孙已经借了七八千银子,说等以后飞黄腾达,加倍还给乔公子。
即便乔家是江南豪族,也不能这样糟践银子啊。
“这是最后一次!”
乔一琦低声骂了句,转身回到自己厢房,翻箱倒柜拿银子。
魏忠贤见宣旨完毕,抬头望向众将,对刘招孙拱了拱手,笑道:
“刘参将,恭喜恭喜,听说皇上知道你大胜后,痛风之疾都好了·····开原险恶,兵凶战危,将军保重,咱家这差事也完了,后会有期!”
从沈阳时,参将丁碧力劝魏忠贤不要去开原,说是开原危急,建奴逼近,南兵和辽兵还在火并。
魏忠贤却是不惧,进宫前他本是北直隶游手,偶尔也接打行业务,打打杀杀见得多了。在惜薪司待了好几年,得遇贵人孙暹,进了甲子库,渐渐富裕,从万历十九年熬到万历四十六年,才靠大太监王安举荐,进了司礼监,好不容易得了眼下这差事,若是办不好,他在紫禁城中便再无出头之日。
搁在十几年前,来辽东宣旨办事是个肥差,高淮在沈阳税监督,不知捞了多少万两银子。
如今,建奴起来了,辽镇不听话了,太监们的好日子都过去了。
从本质上说,魏忠贤是个赌徒,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辽东形势凶险,魏公公是心知肚明的。
为了出头,只有豁出性命赌一赌的,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豪赌。
当年,魏忠贤还不叫魏忠贤,而是李进忠。
因为赌钱欠债被债主追急了,老李一咬牙,咔嚓一刀,就把自己给阉了,从此做了太监。
虽说有明一代,主动阉割进宫的人不在少数,但像李进忠这样,一把年纪还要立志入宫的,却是罕见。
他好不容易爬到司礼监。
上面交待的差事,别人不敢接的,他接,别人不愿干的,他干。
用性命做赌注,输了,不过烂命一条,赢了,便是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辽东正是魏忠贤的新赌局。
他不敢久留开原,若是开原失陷,自己让鞑子抓去,落在女真人手里,别说什么银子前程,连公公都做不成了。
“刘参将,咱家看你有几分眼缘,若是以后你到京师,咱们定要好好聚聚!”
刘招孙哪里肯让魏忠贤这样离开,连忙道:
“公公为皇上操劳,刘某虽是一介武夫,不过这忠君爱国之心,却是有得,公公多待些时日,回去好好伺候皇上,我让家丁陪你去辽阳转转看看······”
魏忠贤不是傻瓜,他知道辽东凶险,虽然欣赏刘招孙,不过他对辽东战事颇为悲观,当然不会在这里殉难。
“刘参将不必担心,熊廷弼已在来辽东的路上,援兵将至,将军当勠力杀敌,时候不早,咱家这便回京师向皇上复命!”
刘招孙不再挽留,亲自送魏忠贤出城。
刀剑无眼,万一公公有个什么闪失,皇上必定不悦。
刚刚软禁了一个监军,现在又整死个太监,一下子得罪文官太监两个群体,自己就混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被清流们骂成是十恶不赦、超级变态的九千岁,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至少刘招孙和他的一番接触下来,觉得魏忠贤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对自己还颇为亲和友善。
莫非是因为九千岁现在还不是九千岁?
又或者是自己长得太帅,变态阉人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刘招孙与魏忠贤,连同一名小太监和两名家丁,众人皆是披甲,骑马出了开原城。
一路所见,开原城中,数万军民忙碌不停,辅兵和辽民像蚂蚁似得在各个城门穿梭不停。
他们忙着将柴草、粮食运往城内,将匆匆做好的据马抬到城外,在道路上挖掘陷阱,朝小路上铺设铁蒺藜。
魏忠贤忧心匆匆,抬头望着这些忙忙碌碌的辅兵,忍不住问刘招孙道:
“刘参将,城中现有多少兵马?这开原城,你有几分把握守住?”
刘招孙正在大声呵斥一名辅兵,让他把地雷炮埋的再深些。忽然听到魏忠贤问话,连忙换成微笑,拱手毕恭毕敬道:
“回公公,眼下这开原城,有辽兵一万,南兵六千,川兵一千,另有新近训练的南兵五千,可战之兵共有两万二千人,另有辽东义民一万上下,可充当辅兵。至于有几分胜算,末将以为,当有五成吧····”
魏忠贤策马走过吊桥,马匹望着两边热火朝天的辅兵义民,打了个响鼻。公公揉了揉鼻子,喃喃自语:
“五成,五成,”
他重复了几遍,抬头用复杂的眼神望向刘招孙。
他忽然想起什么,这时,城头辽兵正在搬运弗朗机炮。
“刘参将,刚才你说还有新近训练南兵?你在辽东,如何招募南兵?还有你不过区区把总,兵额数百,为何招募这么多兵士?”
刘招孙早料到朝廷会追究这些,连忙解释道:
“回公公,那些都是辽中义民,全家都被鞑子杀了,无处可走,末将不收留,他们便是一死,末将以戚少保练兵之法,按南兵练法,所以称他们南兵,至于那些义民,他们皆与建奴有血海深仇,自愿杀敌,末将本想奏明上官,再拨发一些粮饷下来,奈何经略大人病重,奴贼逼近,情急之下,只有·····”
魏忠贤哈哈大笑,挥手打断道:
“刘参将你不必解释了,皇上说了,让你好好杀敌,既然辽民报国心切,民心可用,不可寒了义民之心,咱家回去会如实向兵部禀明情况,向来圣上和几位阁臣不会责备将军的,至于粮饷嘛,还是要听朝中大臣们怎么说,咱家做不得主的,”
刘招孙听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沉默不语,众人小心穿过密密麻麻的据马壕沟,又走了一段路程,约莫一炷香后,终于离开武装到牙齿的开原城。
刘招孙见四处无人,便朝家丁挥挥手,章麻子打马上来,从怀中掏出包金子递给他。
刘招孙从马背上取出两个小袋,策马来到魏忠贤面前。
“刘某一介武人,这次侥幸得了些军功,得蒙圣上眷顾,可惜不能进京侍奉,公公夙兴夜寐,照顾圣上起居,可是辛苦劳累的紧,这些银两,东珠和高丽参,都是末将对皇上的拳拳之心,请公公务必收下,替末将报答皇恩,再操劳辛苦些。”
魏忠贤眼中泛光,他望着沉甸甸的银子,又瞟了眼东珠和人参,眼神有些发直。
在心里迅速估计分量,金子上百两,东珠成色差的能值几百两,至于高丽参,更是无价。
他假装推辞了一番,连忙将三个袋子都收下,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袋子里,压得胯下那匹马来回踱步。
刘招孙招招手,裴大虎又牵来一匹河西马。
只见膘肥身健,毛色油亮,不住的打着响鼻。
魏忠贤张大嘴巴,啧啧称奇,他在京师好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良马。
“此去京师,路途辛苦,末将军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公公回京师,这匹河西宝马,赠予公公,万一路上遇险,可报万全!”
魏忠贤抬头望着河西马,回头看了看银子和高丽参,嘴巴已合不拢,对着刘招孙一直笑。
魏忠贤头上好有几个大太监,他只是司礼监最末的那个,手上根本没有权力。
没想到,竟能得到一个素未见面的参将如此厚待。
“将军如此厚待,咱家甚是感动,实不相瞒,这些年在宫中,世态炎凉,经历的多了,原以为将军只是个寻常武夫,没想到是如此重情义的汉子!”
魏公公还没说完,家丁章麻子在前面大喊:
“大人小心!有奴贼!”
魏忠贤脸色顿变,嗖嗖两支轻箭落在两人脚下。
刘招孙抽出顺刀,用身子护在魏忠贤前面,大声道:
“过来保护公公,我去杀了他们!”
刚刚说完,迎面飞来一支轻箭,直直向魏忠贤面门射去,刘招孙举起手臂,当啷声响,铁护手挡住箭簇。
魏忠贤愣愣的望着刘招孙,没想到此人竟然为自己挡箭,他眼中立即闪过感激之情。
此时裴大虎纵马回来,看刘招孙手臂上插着箭羽,大吃一惊。
刘招孙将箭杆折断,不以为然道:
“有锁子甲,不碍事,奴贼有几人?”
“回大人,两个巴牙剌,马在远处拴着,两人都是步行,章麻子追上他们了!”
巴牙剌来了,看来后金主力不远了,他转身对魏忠贤道:
“公公在此等候,有家丁保护,当可无事,我去杀了这两个建奴!胆敢刺探大军军情,断不可让他们活着回去!”
魏忠贤推开裴大虎,拍拍胸膛,从马背上拔出顺刀,大声道:
“刘将军莫要小看人,咱家进宫前做过打行,最是擅长这近战格杀,手里也是沾过血的!鞑子不是三头六臂!你们才三个人,挡不住他们的,今日,咱家便帮将军去杀鞑子!”
刘招孙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精瘦的老太监,努力想象九千岁冲锋陷阵,和建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
虽然担心魏公公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过这种情况下,也不能驳了公公的面子。
只得硬着头皮,带魏忠贤往前冲了。
两个小太监留在原地看马匹和行李,刘招孙、魏忠贤、裴大虎三人,纵马朝北追去。
很快,章麻子和两个巴牙喇的身影便出现在三人眼前。
两个巴牙喇本是镶蓝旗哨马,昨日在开原周围进行哨探,今天准备回去禀告军情,忽然发现从城里出来一队人马,其中还有个大官,他们想着,如果能顺便斩杀这明国大官,回去必然得到主子重赏,还会夸他们哨探有功。
没想到这队明军都是硬茬子,不好对付。
听到身后越越来越多蹄声,巴牙剌知道逃脱不掉,便决定和明军拼了。
他们忽然转身,举起短弩射向追在前面的明军马兵。
章麻子本想生擒巴牙喇,所以一直没下狠手,忽然见到弩箭射来,急忙躲闪,胯下战马受了一惊,前蹄高高扬起,将骑手摔落。
一名巴牙剌快步上前,抡起重刀,用足全身力气,对着还没起来的章麻子猛砍下去。
章麻子举起顺刀格挡,咣当声响,顺刀被蹦出好几个缺口,章麻子感觉自己虎口被震得发麻,半个胳膊抬不起来。
他挣扎着翻身站起,那把重刀又迎头劈来,他急忙退后,掏出折叠短弩射去,巴牙剌举起重刀,挡住飞来的短箭,吼叫着朝这边冲来。
忽然隆隆蹄声,章麻子感觉头顶那把重刀被什么兵刃格挡住,兵刃交锋,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巴牙剌后退两步,愤怒的注视着冲来的马兵。
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奴贼,竟能挡得住咱家的快刀!”
巴牙剌望着半人半妖的魏忠贤,惊恐交加,他刚才那一击已是用尽全力,没想到这人妖骑在马上还能挡住。
看来这大明真是卧虎藏龙啊。
来不及继续感慨,一位明军将领挥舞长刀从后面赶来,胯下战马如风驰电掣,速度快到不能看清他的身影,他连忙举起重刀挡在脖颈前面。
刘招孙手起刀落,寒光闪过,巴牙剌手中重刀像被铁锤击中一般,震碎成两截,长刀余威不减,斩向对方脖颈。
巴牙剌脑袋高高飞起,落到十几步外,无头的尸首兀自往前冲了两步,堪堪倒在上面。
“好硬的功夫!”
魏忠贤翻身下马,由衷称赞。
刘招孙拱拱手,微微笑道:
“公公宝刀未老,这身功夫,在东厂镇抚司,也是无敌了!”
两人说话之间,裴大虎已经拎着另一个巴牙剌人头,策马来到了众人身前。
魏忠贤望着两颗血淋淋的建奴人头,又看看刘招孙身上溅落的人血,心中颇为激动,一把抓住他双手。
“不知怎的,咱家与刘参将一见如故,像是有过命的交情,原以为你只是蜡样枪头,和李如柏他们一路货,没想到首级是真的!”
“你率孤军坚守开原,忠心报国,义薄云天,当是关公岳武穆一样的人物!今日赠咱家金子,宝马,刚才还以身护箭,并肩杀贼!仁义礼智信都有了,司礼监、东厂最敬重岳飞,咱家虽不是男儿大丈夫,生平最仰慕英雄豪杰!若刘兄弟不弃,我们就在此地结拜!结拜为异姓兄弟!”
刘招孙一脸黑人问号,没想到魏忠贤口才如此了得,果然是读过书的。
认识不到一天,竟然要和自己结拜,原来九千岁也是性情中人,也有动情的一面?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冷冰冰的政治动物吗?
难道这死太监不该是个杀人为乐残害清流的超级大变态吗?
想了一会儿,看来还是自己穿越前思想狭隘,被几页历史书蒙蔽,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抛开魏忠贤这个身份,抛开政治投机,抱大腿之类的目的不说。
就自己眼前所见,这位打行出身,敢作敢为的好汉,不,是人妖,也是可以交作朋友的。
当然,你懂的,不是那种朋友。
刘招孙双目含泪,紧紧握住魏忠贤双手。
“俺也一样!”
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人设不是张飞,还是要有文化一点,于是补充道:
“听闻魏公公出身蓟州,正是燕赵之地,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刘某与公公虽是初识,却感公公浩然正气,不似寻常宦官,如能结拜,也是刘某之幸!”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信奉鬼神之说,相信各种因果报应,人们相信盟约不仅具备法律效应,而且生效之后便会受到神明监督。
所以,一般人没啥事,不会随便起誓,因为若是违反誓言,下场会很惨的。
在家丁与太监见证下,两人跪倒在地。
巴牙剌的血被盛进椰瓢,两人各喝了一口,然后仰天大笑,算是笑谈渴饮匈奴血。
喝完血,两人面朝南方,折箭起了个很重的誓:
“今我刘招孙、魏忠贤结义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共,患难相依!外人乱我兄弟者,杀!!兄弟乱我兄弟者,杀!!!我二人今生与建奴不共戴天,有违誓言,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