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新政前期准备工作颇为充足,甚至把原先的两省试点,临时缩小为苏州松江数府之地,然而,真正开始清丈亩时,广德帝遭遇到的压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派往江苏十二个府县的两百多名督查,在各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
截止二月底,新政进展缓慢,被派赴各地的督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清丈亩几乎停滞不前。
有人主动上疏请辞,有人被弹劾收受贿赂,有人流连青楼歌姬,被当地打行蝲唬扎火囤·····
成功的变法总是类似的,失败的变法却有着各自不同的悲剧。
最让小皇帝瞠目结舌的是,派往吴县、嘉定的两个督查,消失不见,最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皇帝,承担了原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重担。
当你岁月静好时,必然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这个道理,放在三百多年前的大齐,也是适用的。
广德二年,三月初六日早朝,刘堪召集文武群臣,商议应对之策。
“父皇文韬武略,冠绝古今,睿识绝人,可为尧舜汤武,汉武帝之功勋,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宪宗之志平僭乱,宋仁宗之仁恕·····皆不如太上皇万一。然,父皇不问凡事,仰慕玄修,久矣。如今将朝廷大事暂交给朕处置,朕冲龄践祚,德行浅薄,大齐天下,还得靠诸位爱卿襄助才是!”
刘堪目光炯炯望向群臣。
他曾为父皇操纵大权感到不满,现在父皇一心求仙,把权力下放给自己——至少让军队和民政听命自己——他才认识到,治理大国,是何其艰难。
便如这新政推进,步履维艰,一着不慎前功尽弃。
刘堪见群臣都不说话,只得继续道:
“太仓知州吴善言,前日发来奏疏,诸位都看过了吧?”
齐承明制。
各省、各州府长官发往京师的塘报奏疏,只要不涉及军事机密,一般都会同步刊行于邸报之上,类似于后世的公示制度。
万历四十六年秋。
萨尔浒大战发生前的几个月,朝廷就把经略杨镐的出兵方略、出兵时间、地点,悉数刊发邸报,直接通报天下(虽然将明军兵力夸大了五倍不止)。这些其实都是大明的常规操作,后人不知内情,只道是杨镐一人所为,未免有失偏颇。
刑部尚书率先站出来道:“陛下,吴善言弹劾张经略奏章,臣已过目,所陈条列,即所谓‘张允修八十三当斩大罪’,实属无稽之谈!荒谬绝伦!臣奏请,立即派蓑衣卫赴太仓州,将这厮逮拿审问,揪出同党,一网打尽!”
张允修才到太仓不过月余,当地府县官员,弹劾他的奏章,如雪花片般一道道送往南京。
在这些奏章中,张允修和他同僚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
当年袁应泰诬蔑太上皇“十三当斩之罪”,和这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从“凌掠百姓”“贪污受贿”到“强抢民女”“巧取豪夺”还有什么,“借变法之名,行搜刮之实”···
出于对张允修的保护,广德帝对弹劾奏章留中不发,当做没看见。
然而弹劾愈演愈烈,而且有从太仓苏州向其他州县蔓延趋势,弹劾张经略的罪名,最终升级为:
“勾结倭寇,意欲谋反”。
更要命的是,每条罪证,都不是空穴来风,都有人证物证。
这就难办了。
皇帝可以留中奏疏,却不能对舆论置之不理,否则拖延下去,形势只会更糟。
刘堪从御桉上翻出一本奏章,对着群臣晃了晃,将奏章递给小太监方喜宁。
松江知府龚灵海,五天前上疏,说崇明岛上的备倭军在海面缴获一艘搁浅倭寇船,擒得九州倭寇一、大坂倭寇二,从俘虏身上搜出一份密信。
据说是德川幕府写给张经略的,双方约定时日,攻取南京,取广德皇帝头颅,并赏给张允修十箱珠宝倭刀,以及八名倭国美女。
德川家光写给张居正儿子的信,节选如下:
“·····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满百岁,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况吾与鞑齐,有杀父灭国之恨!吾卧薪尝胆二十载,带甲百万,足轻无计,今欲假道朝鲜,超越山海,直入于齐,使其五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此乃家光宿志也。
听闻经略已赚得孺子(指刘堪),待其位临太仓,但得其便,以一偏师,登陆松江,直取小贼之首,吾自攻略辽东,扫穴犁庭,驱除鞑齐,恢复中华!·····”
方喜宁当着群臣的面,大声朗读松江府搜获的“密信”。
群臣哗然。
太监抑扬顿挫的嗓音传出很远,连站在大殿门口的林宇都频频回头,巨人被幕府将军的狂妄计划深深震惊···
让刘堪难堪的是,松江知府把这封奏疏刊登在邸报,名曰“全民擒拿倭寇奸细”,这样以来天下都知道张允修通倭了。
不管事实如何,通倭这个大帽子压下来,没人能承得住。
大殿之上各人很清楚,这是江苏各府官员,要逼死张经略的节奏。
平心而论,这样的陷害,手段太过低劣,根本经不起推敲,只要看过《三国演义》蒋干盗书桥段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有时候,计策就是要简单粗暴!
只要能成功勾起江浙百姓对倭寇的悲惨记忆,只要能把恐惧转化为怒火,奏疏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张允修是否真有可能勾结德川家光,倭寇如何将十大箱金银珠宝和八名东瀛美女送到万里之外的张经略手中,盛怒之下的百姓,是不会考虑的。
这就是造势,也可称为借力。
所有人都为这个张居正的小儿子担心。
沿海零星倭寇,如鲠在喉,太上皇恨不能将其一举拔掉。
而幕府将军德川家光,正是太上皇口中的恶蛟,杀了他,太上皇便能羽化升天。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么一档子事,张允修的经略恐怕很难做下去,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更别说什么新政了。
张溥上前道:“陛下,太仓暴民受苏州府影响,罢工罢市,南运河纤夫无人拉纤,运河堵塞不能通行,更有打行蝲唬骚扰经略驻地,若久拖不决,必将酿成苏州那样的暴乱,臣建议,立即发大军进剿,将一干人等,全部诛杀。”
钱谦益咧嘴一笑:“不过书生意气耳。”
说罢,他向广德帝拱手行礼,大声道:
“陛下,臣虽不知行伍之事,然各地驻兵短缺,人尽所知,我大齐十二三万兵马,驻守南北各地,还要防备流贼倭寇····此时贸然调拨驻军,进剿苏杭,万一不胜,或拖延日久,其他府县会立即民变,比如江西临川,湖南长沙,当那时,又如何处置?”
钱谦益提出的问题,刘堪早就考虑过,这也是广德帝迟迟不肯增兵太仓的原因。
“大学士所言,朕何尝不知,只是太仓形势危如累卵,当如何处置?是否可抽调降军·····”
钱谦益眉头紧皱道:“不可,江南明军虽众,却与豪绅大户千丝万缕,勾结不断,万一有变,这些人会立即反戈相向,到时兵民相互裹挟,吴民尽反,江南便要大乱了。”
刘堪叹息一声,问道:“那当如何?”
钱谦益胸有成竹道:“时势所迫,应以宣导为主,戡乱为辅。请陛下立即抽调各兵团训导官,奔赴太仓,晓以利害,百姓趋利避害,若知朝廷政策是真对他们自己好,就不会被那些用心叵测的豪强愚弄,所谓民变,也就不攻自破。”
“若大军压境,只会适得其反。《国语》有言,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而无震。(注1)可羊装调兵遣将,不让豪强知我底细。待今春湖广新兵练成,新政深入人心,势在我而不在敌,再铲除豪强不迟。”
刘堪赞许点点头。
“真乃老成谋国之言,朕今日领教了。”
“陛下!”
张溥从身上掏出封奏疏,大声奏道:
“陛下,钱大学士所言,实乃误国误民!陛下请看。”
“这是臣在苏州的友人,昨日寄回的邸报,一篇墓志铭,详细记录了苏州民变的过程。”
刘堪有些不悦,挥手对方喜宁道:“拿来,朕看看。”
二月底发生在苏州的吴民暴动,给新政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后来统计人员伤亡,百姓伤亡近千,派往苏州的督查,竟有十人遇害。后来朝廷调拨南直隶第一兵团三千人马,才将民变镇压。
经此一事,南京方面与苏州府达成妥协,清丈亩和商税改革,在苏州府,被暂时延后····
“太仓不可纵容,否则又是苏州那般,臣虽是江南子弟,为了大齐,臣也要说一声,南人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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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州“百姓”是如何与官员发生冲突,以及七名义士,为了反对苛政(新法),英勇赴死的过程。
刘堪读完,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黑白颠倒,混账!这是谁写的!”
张溥小声道:“回陛下,是一个叫钱蒲的苏州生员。”
钱谦益接过邸报,逐字逐句读完,翻译为白话文如下。
墓中的七个人,就是当初为对抗奸人苛政,激于义愤而死的。
到了现在,本郡有声望的士大夫们向有关朝廷请求,请求隆重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之前竖立碑石,来表彰他们的事迹。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
这七个人的死,距离现在建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大凡富贵人家的子弟,意气豪放、志得意满的人,他们因患病而死,死后埋没不值得称道的人,也太多了;何况乡间没有声名的人呢?唯独这七个人声名光荣显耀,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当时,督查郑御史狐假虎威,矫诏恐吓百姓,(郑志东,被弹劾贪污百万银两,于苏州变乱中殉国)下令苏州织造局停止织布,命令钞关停止收税,命令缙绅织工凑集三百万两白银,作为罚金。
那天,苏州哭声震天动地,穿着黑色制服的差役们举着火铳上前,怒斥道:
“你们侵吞国家赋税百余年,如今为何还不交钱?”
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于是将差役打倒在地,乱棍打死。
当时以大中丞职衔作苏州府巡抚王德华是郑御史的党羽,敲诈苏州百姓,就是由王主使的;
苏州的老百姓正在痛恨他,这时趁着他厉声呵骂的时候,就一齐喊叫着追赶他。
这位大中丞藏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
不久,他调来第一兵团战兵,以苏州人民发动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示,追究这件事,杀了七个人:
颜韦佩、杨如捻、牛杰、沉沉、周武元,金龙晨,卜海文。
就是现在一起埋葬在墓中的这七个人。
七人临刑的时候,神情康慨自若,大笑饮酒,呼喊着中丞的名字骂他,谈笑而死。
砍下的头放在城头上,脸色一点也没改变。
苏州茶商唐振刚,也是一名义士,他拿出了三百两银子,为七人收殓合葬。
唉!当郑御史为祸的时候,能为威武不屈的,大齐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
但这七人生于民间,从来没受过诗书的教诲,其中还有两个是残疾人,却能被大义所激励,蹈死不顾,又是什么缘故呢?
前些时日,假托的皇帝名字,以变法为名,横征暴敛的奸臣,很多了。
奸佞小人郑御史和他的同党得势猖狂,横行江南。
天下为之侧目。
可是,只有我们苏州府百姓,奋起抗击,诛杀奸佞,终于使苛政不能实施。
郑御史和他的同党被义民震慑,他们篡夺帝位的阴谋,终于没能兴起。
后来,郑御史被百姓包围,畏罪吊死在府邸,不能不说是因果报应,也是这七个人的功劳呀。
今日为七位义士修建坟墓,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所有四方的有志之士经过这里没有不跪拜流泪的,这是我辈的一点心意。
不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让豪杰们屈身下拜,在墓道上扼腕惋惜,抒发他们有志之士的悲叹呢?
········
卢象升今年三十有二,年纪轻轻便已位列阁臣,出将入相,这在历朝历代都极为罕见。他现在的地位仅次于乔一琦,带过兵,他行事果决,思虑周全,既有孙传庭的狠辣,又有康应乾的权术,属于大齐第三代内阁的核心人物,因为和少年刘堪性情契合,所以格外受到广德帝器重。
刘堪调抬头望向卢象升,怒道:
“朕要恢复父皇当年的文字狱,杀一批人!先从这个《七人墓碑记》的钱蒲杀起。”
卢象升默默将这封文采飞扬的邸报展开,匆匆看了一遍,沉声道:
“陛下,诚如钱大学士所言,时机尚不成熟,钱家乃苏州大族,此时还不能动····”
“不成熟!他这般公然颠倒黑白,把郑志东比作酷吏,指桑骂槐,羞辱朕与父皇,嘲笑大齐君臣,留着他作甚!”
刘堪拍桉而起,哗啦一声,将御桉上的奏章全部推倒在地。
“陛下息怒。”
方喜宁上来将地上散落的奏疏捡起来放回御桉。
刘堪情绪稍稍恢复,挥手道:“大学士与卢爱卿留下!其余人,退朝!”
小宦官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跟着几个宫女退出大殿。
等所有人都走后,刘堪望向两人,急道:“父皇给予朕生杀大权,奈何事情会成这样!”
卢象升安慰道:“圣上勿忧,事情一步步来,便如大学士所言,先派遣训导官吧。”
刘堪沉吟片刻,问道:“那张经略勾结倭寇之事呢?是否召他回京?”
钱谦益语重心长道:“陛下,万万不可,张经略国之干臣,太仓变法势在必行,此时决不能退一步,若一退,他便如其父张居正一样,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不要理会那些弹劾奏章,下诏嘉奖张经略推行新法有功,其余事情,一概不提。臣与卢大人再给张经略写信,让他在太仓安心做事,自己反驳那些弹劾他勾结倭寇的奏章,只要外面知道圣上还在支持张允修,那些背地里想要扳倒张经略的人便不能借力,不能借力,他们的阴谋就不能得逞,太仓就乱不了。”
卢象升充满敬佩的望向钱谦益,也觉得此人老成谋国。
“臣只是担心,陛下年少,爱惜羽毛,恐……”
钱谦益欲言又止。
刘堪抚掌大笑:“朕不是前明朱由检,父皇经常教导:些许浮名,于天下社稷何用!张允修是个好汉子,他在前面为大齐赴汤蹈火,朕当然要挺他!”
注:
1、国语《祭公谏征犬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