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不算大，但还算明亮，那少年却偏偏坐在光亮最微弱的地方。
慕淮这段时间都被药养着，几乎是泡在了药罐子里，身形看起来十分瘦弱苍白。他还是着的那一身洗到发白的旧衣衫，他一个孤氏旁亲，与四周三三两两的少年少女比起来，越发形单影只，憔悴可怜。内伤还没完全调养好，窗外送入的风又激起他一阵喘咳，再直起腰时，慕淮眼尾发红，眼中仿佛还带了点泪光。
真是楚楚可怜。
晏娇正想关爱小阎王，坐到他身边，忽然被宋知玉一拉，宋知玉与她挤眉弄眼地笑了笑：“娇娇，你和我坐一起！”
晏娇只能做罢。
老夫人给他们请的夫子雅号云川先生，年近六甲瘦骨嶙峋，谈吐之间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晏娇总觉得这个名号似曾听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她昨日没有睡好，这会儿头昏脑胀的，夫子的念书声抑扬顿挫回荡耳畔，晏娇最后终于支撑不住。
晏凝露猛地站起，直直指道：“先生，她在睡觉！”
四周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晏娇蓦地惊醒，只见夫子手持戒尺，眉目深凛，鬼魅一般向她走来。晏娇茫然环顾，一个个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晏娇：？？？
晏娇瞪向窃窃而笑的晏凝露，恨不能用目光钉死她 ！
早课以晏娇挨打为终点结束，到了辰时二刻，云川先生收了书，晏娇又困又饿，马不停蹄地带着宋知玉赶往老夫人的院子。
晏娇长揖请了安，立时被老夫人拉过去，慈眉善目地念着她的名字：“娇娇都念了一早上书，该饿坏了！”
“祖母，孩儿不饿。”晏娇忽然想到什么，仰起头道，“祖母能否多给我备一份点心？”
晏老夫人吩咐人准备了下去，丫鬟婆子很快摆碗布箸，用了早饭没来及休息片刻，就又跑回了学堂。
晏老夫人靠在坐榻上，望着晏娇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这个孙女生性喜动，在晏娇六七岁的年纪，晏老夫人还请了最好的嬷嬷带她学女红。其实晏老夫人私心里并不想给她立规矩，只是每个女子都学女戒，她的娇娇一时也没能幸免。
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听闻教过许多掌事宫女，甚是严厉。晏娇手笨怎么也学不会，绣个物件反倒把自己一双手扎得鲜血淋漓，嬷嬷一气之下抽了一百下手心来管教她，从那之后晏老夫人再也不拘束着她了，结果过于张驰，养成了个娇蛮跋扈的性子。
如今晏娇这番转变她都看在眼里，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欣慰。
学堂里只剩了慕淮一人，他专注地执笔落于纸上，仿佛那些嘈杂都与他无关。晏娇掂手掂脚地靠近他，身影一晃：“在写什么啊？”
晏娇目光略了略那些纸，全都是笔走游龙的字体。顿时头疼，就没了兴趣。
他这么用功，晏娇是没想到的。
晏娇把给点心盒子放到案上，随后慢悠悠地说自己的计划。
“以后我会每天从祖母那给你带点心过来。”
慕淮道：“只是？”
“只是，”晏娇随意捏起布满他字迹的一张纸，略看了看，面露痛心疾首之色，“我虽然学习不好，字也写得不好，可还是知道做什么事才是有用的。”
晏娇怔忡：“慕淮，这般读书用处不大的。学艺之术在于通文理畅气势，你得劳逸结合。下午是骑射课，给你放个假出去走走吧，闷出病来怎么办？”
少女声色甜脆，空气中还有她淡淡的发香。慕淮不知想到什么，不自然地敛眸，移开目光。
眼看着小阎王点了头，晏娇笑了笑：“那你回来了，在这等着我。我想带你找郎中看病。慕淮，我们去最好的医馆，你的腿或许还能医治，我想……”
慕淮目光蓦地阴冷狠绝，突然禁锢住晏娇手腕，深不可测的眼底满是森森冷气。
手腕上迫力加重几分，慕淮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我、我……”晏娇呜咽一声，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既然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了。”晏娇打了个寒颤，而后感觉到手腕挣脱。
可她莫名一股无名之火又涌了上来：“不去就不去，你当我求你的吗 ！我为你好，不领情就算了。”她也是有自己脾气的，好心总被拒绝，纵使是她，也一点都想不通。
他这人喜怒无常，经常脸色说变就变了，晏娇十分头疼。
还有人不愿意能医好腿，自由行走的？
“我会在这里等你。”慕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乏了，你走吧。”
眼看晏娇忿忿地走远，慕淮搁了笔。笔尖浓墨洇开，正好沾污在那一句上。
“瑞雪兆丰年。”
他眼底浮上一抹嘲意，而后瞥见门外掠过身影，那几人窸窸窣窣议论着什么。
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这一日下午晏娇正在上骑射课，突然下起雨来。雨丝一开始细如牛毛，无人发觉，渐渐的冰凌子一般打在身上，女先生迫不得已停了课，把小姐们都从后山带回。
晏娇和宋知玉闹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把她送走，临走前宋知玉还让她到宋国公府做客。
天气如慕淮的神色一样多变，大雨下了约摸一个时辰，先生迫不得已放了假，晏娇得了空回到学堂来。学堂里人都尽数走完了，空中乌云密布，四周光线暗淡，她又点了个蜡烛。
晏娇支颐，看着窗外发愣。她既然说了在这等慕淮，就不会食言，只是……
明珠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小姐，他不在。”
“不在他屋子里？”晏娇脱口而出。
“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找都找不着，小姐你看他，”明珠埋怨道，“不就是被小姐骂了几句嘛，居然敢失踪。”
晏娇看向窗外，浓云又黑了些，压得院子外一棵老树几欲摧折。这是大雨将至的信号。慕淮平时的活动范围小得可怜，任是不用猜都能想到。可她遣人找过了所有地方，没有他一丝踪迹。
天大地大，他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