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有事要请公子帮忙。”傅景知道,“却还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勾,叫勾言。”栎阳如故道。
傅景知笑意愈盛,“勾公子,请跟我来。”
单从字面上,挑不出半点错处,他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善,可这态度放在了他的身上,却愈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好的吧……”栎阳如故跟了上去。
其实也没有走多远,只不过十数丈的距离,栎阳如故看着傅景知抬起了手,下一刻,数十个官兵压着几个面上苍白的人上来了。
他们当中有的是胡虏人,一眼就能从对方的外貌上瞧出来,也有些是在当地摸爬滚打多年的底层人员,从他们布满老茧的手和蜡黄的肌肤上就能看出来。
这几个人一上来,栎阳如故忽然觉得,傅景知先前说凶手已经全部落网,当真有几分可信度。
可是他叫自己过来又要做什么?
当着所有人的面,傅景知又叫人搬来了几个刑架,就竖在了前边空着的草地上。他又一挥手,那些个嫌疑人就被捆了上去。
看样子,是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拷问了?
胡虏人向来生得高大威猛,栎阳如故看到其中长得最高的那一个,应该有一米九以上。傅景知其实也不矮,但他站在他身边,生生矮了他一个头。
然而,他只是往那边一站,看着没有分毫气势可言,却见那大汉神色变了又变,暗藏在宽敞大袍下的手,竟然隐约在发抖,连带着袖口都在微微颤动。
“诸位,又见面了。”傅景知微微笑着,对着刑架上的众人微微俯身,仿佛这些人并不是囚犯,而是他的亲朋好友。
“狗官!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磨磨唧唧的算什么本事!来啊,爷爷倒要看看你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场上众人眼中皆有畏惧,却也有个别铮铮铁骨的。
先不说其品性如何,但忠诚度这一点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方才开口的那个,生着一副将近一寸粗的浓眉,扎着一个冲天的小辫,与他满脸的胡茬结合在一起,看起来有几分逗趣。
他话一出口,并未得到傅景知的回应,又接着嚷嚷“怎么,连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是不是怕了爷爷?别说爷爷没给你机会,只要你跪下给爷爷磕几个响头,爷爷就考虑放过你。”
听到那人的谩骂侮辱,傅景知是毫不生气的。他缓缓走到了那人跟前,蹙了蹙眉道“抱歉,我不能满足你的需求。”
不能满足需求?去你的需求啊!
那浓眉大汉气得面色通红,却听傅景知更加离谱的话又传了过来“却也无妨,这位兄台不要着急,该来的都是会来的。倘若他们都不招,兄台可以尝试的项目还有许多。”
他面上是一副期待的容色“天下有趣的事物多了去了,万不要着急,咱们慢慢玩。”
说着,满是兴味的目光自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似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招与不招对他来说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最期待的那一刻,永远不是他们招供的时刻。
众人闻言,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又是一阵谩骂。
见此场面,傅景知也不急着动手,又走到了一边,对着台下的流民道“相信诸位也看到了,平阳郡中也藏了胡虏人。这是一招挑拨离间之计,倘若诸位直至此刻仍是信了,那傅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诸位不如今日就出城,除却平阳郡,天下皆可安家。”
傅景知没有赶人的意思,众人其实也没听出他有赶人的意思。
当那些胡虏人被押上来的时候,众人心中就隐隐意识到,或许他们又是误会了。
平阳郡的治安向来顶顶好,又是在内陆,他们千算万算,也从没有想过胡虏人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对潜在暗处的敌人一无所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当然也不会找到他们的头上。
太守大人便是这般平白无故被卷了进来。
眼下看到傅景知底气十足的模样,众人哪里还敢固执己见。如今傅景知又这样说,他们若是再不表态,恐没有留在平阳郡的必要。
可若是离开了平阳郡,他们又能去哪里?
眼下光景,又有哪个城愿意收留他们?即便是有,也再不会遇上这样一个又是施粥又是派米的好地方了。
众人深知利益联系,哪里会真的想走。偏生又说不出明明白白道歉的话,于是即便没觉得傅景知有赶人的意味,仍是纷纷开口。
“咱们之前确实有许多误会没错。但听傅大人的意思,是要赶我们走了?”
众人尴尬地扶额,有的将头低低埋下,然附和声却是响成了一片,为的就是等傅景知接一句理所应当的“傅某并无此意。”
傅景知自然是这么说了,众人心中才算满意。
抬头的那一瞬,却见对方双目清明,分明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却并未戳破。
自觉理亏,乃至于对傅景知接下来的要求也不好意思拒绝了,纷纷散去。
当然众人心中存了好奇的心思,即便是碍于傅景知的面子离开了,却也并不会走远。尤其是,他们新的住处还未安排下来,原本也就无处可去。
傅景知的目的也只在于要他们退得远一些罢了。
待人走远了,傅景知缓缓朝着栎阳如故走来了,“勾公子。”
说实话,栎阳如故不太想搭理他。
他这个时候跑来叫自己,能有什么好事才是奇怪了。但她方才都在众人面前答应了,此时自然不能装作没听见,便应了一声,等着下文。
“我观公子第一眼,便觉得你我有缘。”傅景知道。
呵呵……呵呵……
栎阳如故干笑两声,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段“缘分”。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勾公子方才一直盯着我瞧,料想勾兄见我应如是。”
见鬼的如是啊,才不是。她起初就只是……有一咪咪的好奇好吗!
“所以有什么事情,立刻就想到了勾公子你。”傅景知道。
仿佛要进入正题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傅景知道“胡虏人的事情勾兄必定有所了解,故而前面那些琐碎的,我暂且不与你说了。如今就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傅景知道。
栎阳如故颔首。
傅景知便细细讲起。之所以能抓住这些人,是因为用了引蛇出洞的法子。
驿馆里那么多的人,他却连一个士兵都没有派去,明知胡虏人一心想着从双方关系上下手,却从未想过派人关注?
那怎么会是傅景知的作风呢?
人抓住了,罪名也定了,可他们想要知道的,却和此次纵火案件毫无关系。
能抛却一切潜入云夏的,皆是孤注一掷。这些人里,又岂有怕死之辈?
想要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东西来,可不容易。
因而此案被交给了傅景知,栎阳如故也并不觉得意外。
她仰起了头,道“审讯人的法子,傅大人不是清楚得很么?我在这方面并无建树,倘若傅大人需要我的帮忙,恐怕……”
她未必真的帮不了什么,但她是真的不能帮什么。这话就是拒绝他了。
傅景知怎会让她如意,道“这事旁人做不来。傅某既然找了勾公子,便确定勾公子有相助的能力,你又何必谦虚。”
这是谦虚和不谦虚的事儿吗?
然而傅景知没给栎阳如故开口的机会,忽然换了话题道“傅某方才听说,今日能够及时制止惨剧的酿生,一大半的原因都是因为勾公子?”
栎阳如故隐隐觉得他是要挖坑埋她了,因而心中抵触,并不是很回答这个问题。
尤其是……
她原以为这傅景知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测测的,没想到这丫根本从里到外都黑的透透的。
今日数百人的性命,他都可以弃之不顾,真不知道他心里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说到数百人的性命……栎阳如故眼中闪过一缕幽光。
傅景知自然是没有明明白白的将这件事情往外说,但他刚才既然说了自己派了人无时无刻不盯着驿馆,又怎么会不知道有人在这里纵火?
那样大的火,一馆的门口摆满了柴堆,浇满了油,只要不是个瞎子,谁都能够看得见吧?
可是在大火刚刚升起的时候,这些人在干什么?
她和行知书院的众人赶过来的时候,又是为什么没有看到一个胡虏人?
稍一思考就能猜出大半,无非是傅景知为了抓捕那些人,舍弃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待案子破了,他又能赢得一片好名声,不明情况的人最多只会对这些死去的人叹一声惋惜,又有时会注意彼时他们是不是真的没有机会活命?
毕竟……
这些流民几经逃窜来到了平阳郡,身边早就没有什么亲人了不是吗?即便是有,恐怕也会跟着在这一场大火中丧失生命。
不得不说,傅景知张狂、大胆,又偏生长了一颗最会算计人的心,栎阳如故都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其实也不全是我的功劳……”栎阳如故想了想,如是答道。
她可以将自己的主导地位推脱掉一些,但她毕竟也出现在了现场,若是直接将自己摘清,恐怕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但她低估了傅景知的厚脸皮,只见傅景知颇为赞同地笑“勾公子又谦虚了。不全是你的功劳,便也意味着勾公子的确参与了此事,可对?”
栎阳如故很想说不对,但她确实不是个很能撒谎的人,尤其是当受聘的目标人就站在自己眼前,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时候。
她神色闪躲,无奈道“是啊……”
“勾公子如此大义,那么倘若傅某想要请公子帮的忙可能会使得公子付出一点微乎其微的小代价,为了百姓们的安全,想必公子也不会介意吧?”
“当然介意!”栎阳如故已经确定了他是要挖坑给自己跳,连忙反驳“何止是不介意,我介意死了好吗!超级无敌介意!我救人也是要有条件的,至少也得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到半点损耗吧?”
栎阳如故这么说着,心里却全不是这么想的。其实她这个人很简单,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若是一比十乃至一比百的买卖,即便是对她有一定的害处,她也未必不肯同意。
但眼下明知傅景知是要坑害自己,只因为自己先前惹了他的不高兴,她自然是不可能答应。
说完那几句拒绝的话,又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傅景知顿了一顿,唇还是那样勾着,面色没有改变半分。
他这样的神色让栎阳如故无端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让他寻到机会。
傅景知倒是没寻到什么机会,不过栎阳如故却觉察到,那些还没有走远的流民之间忽然起了窃窃私语,她不用去听就能知道。
有的人,他们永远只记得你的好,甚至倘若如果你永远对他们那样和善,有朝一日你不小心没有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反而会被倒打一耙。
而有些人,即便他们一开始对你恶劣到了极点,倘若忽然有一天他给了你一个好脸色,你或许就会觉得,其实这个人还不错。
尽管二者相比较起来,前者的态度往往会比后者好得多。
栎阳如故觉着,想必她眼下就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那些人议论的话虽然没有传到她的耳中,却多半是些诋毁她的话语吧。
她其实是不在意世人的评价的,但明明是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反而要被人误会,这种憋屈的感觉放在谁的身上也不会好受。
栎阳如故的心开始有些动摇了。
恰逢此刻,傅景知微微眨了眼,忽然开了口。
“勾公子不先听听傅某想要你做些什么么?”他道。
只是听听的话,倒是无妨。要是傅景知提的要求太过分,这时她也有了光明正大地拒绝的理由。
于是妥协道“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你说不说是我的事情。傅大人要是真的想说,我难道还能堵了你的嘴不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