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引得不少女子吃吃笑出声来，这句话什么意思，那些整日研读书本的男子们或许不明白，但在长于后院事物的女人们耳中，就是实打实的责备陈慧秀对纪蓉的叫法越矩失礼了。

    袖口、衣袍随风轻轻晃动，纪蓉声音轻软，站在她旁边的陈慧秀及众位女子听得一清二楚，对面男子们倒有些听的模糊。陈慧秀一呆，嘴唇哆嗦了一下，咬牙还要说什么，却被她旁边服侍的女侍拽了拽，入目所见都是众女子略带些鄙薄的目光，陈慧秀虽胆大骄矜，这时候头上也生了些冷汗出来，只得恨恨坐了下来。

    “如此说来，可是已经有好诗了？”章邱寒已经迫不及待，说道“既然有好诗，不如上前誊写。”

    众人目光便再度集中在那美丽女子的身上。云履踏毡轻软无声，纪蓉并无一丝扭捏神态，果然走到上首位置设的案台前，已经有服侍此次榜宴的侍女替她磨好了笔墨，纪蓉便托起袖子，执笔沾了墨，在纸上一笔一笔写出来。

    “飞鸾，你来品读。”李林笑道。

    景飞鸾长身而起，站到纪蓉身旁，两人并排邻立，清风吹拂，衣袍微动，让两人身影恍若盛风舞动。纪蓉写一句，景飞鸾念一句，那一声声清明之音，便带着重重春日风华光彩，一点点压在众人的心上。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但是绝不可掩藏音色的美妙。

    “《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全文见题外）

    这是一首略长的诗篇，三十六行诗，共分为九组，每四句一小组，一组三韵，象九首绝句。这是它整齐的一面，它的错综复杂，则体现在大量使用排比句、对偶句和流水对，起承转合皆妙，文章气韵无穷。

    诗中春、江、花、月、夜、人几个主题词错落重叠，伸缩变化，轻而易举的就把在场所有人都引进了一个目眩五彩、浑然忘我的境界。

    在前朝浮华文风笼罩之下，如今的昌元王朝的诗歌成就并不大，几乎没有令人振奋的好的诗篇。

    而《春江花月夜》在唐朝出现的时机，几乎与如今的昌元王朝具有一样的背景，没有为盛唐诗人提供典范诗歌的贫瘠时期，把大唐引进诗歌朝代的，也许正是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

    纪蓉记得闻一多先生曾给这首诗以极高的评价“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又说连刘希夷、卢照邻、骆宾王的诗作都与此诗无法比较，说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盛唐的诗歌——张若虚的功绩是无可估计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春江花月夜》的色彩与风调，百年酝酿接近完成的新诗格律，以小组转韵结合长篇的技巧，三者的糅合是那样完美，这理所当然是个顶峰。

    纪蓉本来不想出这个大风头，但陈慧秀一激，索性将张若虚大大的这篇顶级名作搬出来，压一压现场众人的锋芒。

    就连在一旁读诗的景飞鸾，在读到这首诗时，眼中都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诗句读完了，现场鸦默雀静，如同潭水一般寂静，那谭下却是漩涡骤起，荡漾不明。

    章邱寒手里的杯子举起来忘了落下，他自幼读书颂诗，自己也爱好品诗写诗，作出过不少好诗，得了同职们的赞扬，对诗词一道，他无疑很有自信。但如今这篇诗作一出，简直就如同晴空之虹，雨中雷霆，撕裂了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关于诗歌的一切。他似乎在景飞鸾的声音里听到滟静的琴音，想就这样静静坐在案前，任由思绪飞泄。

    章邱寒如此，其余人等，同是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热闹非常的泮溪楼顶层，静了许久许久。楼下的管事们、仆役们都有些愕然的探头探脑，看着众位学子们齐齐坐着发呆，这般景象，莫非是大家一起在参禅？

    李林忽然长身而起，双目之中隐隐有光华流转，俯身一揖“此诗当为世间少有的高风朗月之作，若能流传出去，少不得会光耀千古！”

    他的身份，门第与纪蓉这位农家小妇人相比，高出不知多少，书院院长，掌管一院学子，可以说东门县所有的学生都要叫他一声老师。这一揖下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在场众人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今日是发榜的日子，那些书生们惊叹之余不由想到，刚刚他们还质疑景兄夫人是否作伪，如今这般诗作出世，可见自己当时多么的目光短浅，竟将明月当做鱼目。这般才华的女子，和景飞鸾这样的少年天才成了一对，真是艳羡不得，唯留长叹。

    李林一揖之后，景飞鸾和纪蓉连忙还礼，纪蓉郑重道“大人言重了，小女冒昧写诗，当不得如此夸赞。”

    实际上她心中却想着，张若虚大大的诗作在这一世也受到如此推崇，若能流传出去，是否能推动昌元王朝的诗歌作品成长呢？

    想到此处，纪蓉面上也不由露出微笑，躬身又道“小女福薄，偶做此诗，竟不敢留下自己名讳。想着众位日后若是提起此诗来，能否代为遮掩？”

    众人都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一位农家女居然能想的如此深远。她的这番话，何尝不是在场一些人心里所想的？

    一届农女，写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做品，说出去有谁能信？若有人信了，必定给她招出不少事来，若是不信，他们东门县人又会被质疑说谎，从而面上无光。这毕竟还算是女子无才的年代，女子作诗只能是玩笑之作，做得好了当个女先生，那也都是大世家，高门望族才出的了一个的才女，纪蓉无权无势，若因为一首诗引得他人觊觎……

    不得不说这些都是她们想多了，纪蓉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告诉大家，这首诗真正的作者是谁而已……

    李林微微点头，感觉自己略微明白了纪蓉的意思，就郑重道“如此也好，只说这首诗是今日来参加东门学子宴的一位游历高人所做吧，这位高人就叫做……”

    “张若虚！”纪蓉连忙说道。

    “虚怀若谷，好名字，好，这首《春江花月夜》，由张若虚先生所作，我东门县的榜酒宴，今日之后，必将轰动整个西原！”章邱寒哈哈笑道。

    －－－－－－题外话－－－－－－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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