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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咕嘟咕嘟
    猎犬在山道飞奔,一群猎人紧随其后,在山道转弯处留下一人,持火把侍立。

    奔踏的马蹄声在不久后响起,携带具装的驮马被人牵着在山道轰隆跑过,随后一队队轻装骑走马前行。

    这是白利军自顿月多吉继承王位以来规模最大的行军,来自全境的四名大贵族各率六名代本冲进囊谦王的领地,沿狮子军向东北撤退的方向狼奔豕突。

    顿月多吉接到来自林葱王的求援非常兴奋,长久以来考虑到林葱家族的威望,让他不愿向林葱土司发起进攻,双方相安无事,以至于金沙江北岸大片土地不受控制。

    此次林葱王的求援对他来说不亚于德格土司向他进贡,是他将统治触角伸至金沙江北岸的契机。

    只不过这可苦了白利境内被差乌拉的百姓,按照管理,军队行军时需要差各地乌拉,沿途递运军事物资,提供粮草马匹牛羊。

    自军队抵达某地起,此地贵族即调派乌拉,被差乌拉的百姓一直递运至下个贵族的领地。

    但此时他们面临后继无人的情况,囊谦东南方向已被来来往往的战争折腾成一片白地,最重要的是各各领地都没了贵族,丹巴成了他们后勤补给的最后一站。

    出了丹巴领地,跟随军队的乌拉就不能再往回撤,只能跟着军队快速行军。

    农奴和驮马正在被累死,却无法得到大量补充,过去从苏芒领地到白利腹地的补给线崩溃了,军队的补给能力岌岌可危。

    但白利王的将军们对这种情况毫无敏感,他们正在走向胜利。

    面对大举进攻,留守丹巴的巴桑不能抵御,在战争开始就向西北方向的囊谦王宫撤退。

    巴桑在前面跑,代本军在后面追,短短二百里路,双方交战三次,巴桑输了三战。

    但他的奴隶兵没有崩溃,因为溃逃的方向很明确,奴隶们没有其他活路,只有逃到扎曲河畔的囊锁谦莫宫,才有一线生机。

    巴桑逃到扎曲河畔时,手下奴隶非但没少,反而比开战前还多,达到四千之众,但他们几乎弄丢了所有的兵器物资,除了性命一无所有。

    在他身后的代本军,也率军追击至扎曲河畔,被留守的炮营千总黄胜宵沿河阻击,无功而返。

    一路烧杀一路取胜的九百代本军,没有在黄胜宵的木炮反击下崩溃,却在返程的路上自行溃散。

    他们什么都没了,粮食用光、驮马跑死、乌拉逃跑,沿途百姓被巴桑掳走,沿途村庄被他们放火烧毁。

    在被战争毁坏成一片白地的囊谦故地上,这支军队自行溃散,代本也无力约束手下的小贵族,有些人逃回家乡,更多人分为小队冲向类乌齐、玉树等地成了盗匪。

    只剩百余人跟随代本,向东沿高山深谷寻找大部队转移的踪迹。

    而在白利大部队所在的东北方向,狮子军与林葱军正围绕金沙江上的铁索桥,展开争夺。

    罗汝才部的登岸从一开始就被林葱军所知,只是睡梦中的军队集结需要时间,这才让罗汝才所部百余人得以渡河。

    随后上百敌军从山上明火执仗冲下来,狮子军的先遣渡河部队面临非常尴尬的情况——他们的指挥官没上岸。

    但存在感很强。

    漆黑夜空下,湍急江水中,时不时传出来自指挥官罗某的命令:“架抬枪咕嘟咕嘟……”

    罗汝才,是先遣渡河部队最大的旱鸭子。

    当那些精挑细选的会水士兵都渡过河岸投入战斗,罗千总还在江水里上上下下,随着绳索左右摇摆,时不时冒出头来大喊一声,告诉所有人他还活着。

    不论如何,江水里的罗汝才为这场战斗提供了很大优势。

    渡河小队背水摆出阵势,外缘的士兵架起火枪,还有些人持长矛据守,保护内部士兵穿戴甲胄,但实际上非常危险,因为他们没火绳。

    火折子灭了,火绳还没点燃,阵型内部的士兵正从悬空划过来的物资里摸黑寻找火镰。

    敌军明火执仗,在半山腰上明晃晃地端起火枪,随后铳声响起,把渡河小队吓坏了。

    没人中弹,敌人瞄准的不是他们。

    因为没有火光,敌军看不见渡河小队在哪,只能听见罗千总来自江水中的呐喊,误以为他们正在渡河,因此一排排铅子朝江中攒射。

    当铅子放完,罗千总的命令变成叫骂:“他妈的,就知道打咕嘟咕嘟……抢桥头啊,他们打不中咕嘟咕嘟……”

    渡河小队放心了,留下二十个人守卫河畔,想办法把罗千总从江水里捞出来,剩下的人摸黑朝桥头攻去。

    山腰上的敌军还在与江水斗智斗勇,他们不敢在敌我难分的黑夜里近身作战,只能用一排排火枪、弓箭朝发出奇怪喊声的地方放去。

    他们也很纳闷,河里那人为啥不动呢?

    杀也杀不死,还一直叫喊。

    罗汝才在江水里一直挣扎累了,在胳膊没劲儿之后,他发现因为绳索的存在,江水冲不走他。

    他寻思,反正凭自己这个游泳技能,游过去是不指望了,在江水里还不容易被打死,什么羽箭铅丸,进了水都没啥劲儿,他就在水力飘着吧。

    快没气了就拽着绳子冒个泡,骂两句,再下去咕嘟一会儿。

    直到有部下在水里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河岸拽,罗汝才这才终于心里一松,恢复神志。

    听见那边枪声阵阵,山腰上的刘承宗紧紧攥着拳头,戴道子的塘骑从三个方向撤回来十二名,意味着白利王的军队正在从三个方向朝这里进发,逼退他们四里。

    敌军来势汹汹,戴道子正极力探查敌军数目。

    刘承宗派塘骑给正在侧翼休息的张天琳传令,命其在塘骑的遮蔽下始终保持向敌军侧翼移动,待决战时策应主力作战。

    照白利军这样的进军速度,最迟后日傍晚,就是决战的时候,留给铁索桥的时间不多了。

    王文秀的十二名士兵肩扛六杆抬枪、拽着条凳走上铁索桥,长桥铺着木板,但被穿过山谷的风吹得微微摇晃,令人心惊胆战。

    他们缓慢行走,逼近至桥头八十步,远处驻守桥头的守军火把已不再模糊,他们把抬枪放下,分成前后次第三个小组。

    每个小组前面两人蹲着,抬枪绑在条凳上架好;后面两人立着,抬枪架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用皮带勒紧以防上跳。

    桥头的林葱守军正在集结,这个军阵是林葱王部下的精华所在,拥有上百名重甲步兵、百余火枪、重弩混编成阵。

    这样一支部队,足够阻拦来自桥上的任何敌人。

    不论是对发动者还是承受者,夜战都非常危险。

    人们的肉眼看不见远处,任何突然出现的亮光都令人感到惊恐,即使是火星。

    火镰在夜幕下打亮,一溜火星引燃火折子,微小的火焰引燃火把,将一条条火绳点燃。

    罗汝才的渡河队伍非常大胆,这一切发生在桥头军阵侧翼的五十步外,代本军官看出火光端倪,扯满弓向那边放去,口中大叫:“转向右翼!”

    羽箭在夜幕下飞驰,只听见叮地一声,没人知道这支箭射向何方,就连渡河小队的士兵都不能确定它久经是打在谁的甲胄上,还是打在江畔的石头上。

    他们只知道:射击!

    四杆抬枪的铳机被板起,一杆杆火绳鸟铳先发,成排的弹向密集军阵放去,更多鸟铳手自侧翼铺开,轻重火枪齐齐开火,没人能准确瞄准,但短时间一杆杆铳口冒出火光,在巨大响声中映得人眼花,旋即被硝烟遮蔽。

    侧翼遇袭的一刹那极为可怕,士兵中弹后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军阵里的林葱军惊慌失措。

    没有铠甲的火枪兵闷哼一声被击倒,火绳误触火门,铅子斜指向天放出;在重甲庇护下的勇士也被击倒,甚至因铠甲厚重倒下地慢了些,身中数弹。

    还有巨大的抬枪弹丸,穿过一具具身体、撞碎一片片铁甲,像一道无坚不摧的铁犁,在血肉军阵中犁出沟壑。

    随后正面又遭受来自桥上的抬枪打击,没有战鼓、没有旗帜,人们叫喊着、奔跑着倒下,有人被伤者绊倒,遍地是呻吟声,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受伤。

    有人为躲避射击逃向黑暗,有人为保持军阵奔向火光,散开的军阵里士兵寻找军官、军官寻找士兵,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恐慌随之蔓延。

    金沙江的另一边,吹响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刘承宗亲自擂响战鼓,等待在桥头的王文秀率部提刀向对岸奔去。

    随第一队冲过桥面的士兵抵达对岸,据守于岸边的林葱军在混乱中宣布溃散,人们发了疯般的向山堡里跑,林葱军在跑,放过一铳的先遣渡江兵随后也散了阵。

    他们急于扩大优势,提刀冲进寨子,很多人只是下意识看见光亮处有敌人就追了过去,然后逃亡成为习惯、追击也成为习惯。

    直到双方都没了体力,有些人猛然发现自己十几个人被一个人追着跑了很远,猛然回头追杀过来,攻守势易。

    追击在无序的混乱中的开始,在有序的抵抗中停止,战斗仅仅持续一刻钟,随后追击回来的林葱军在王文秀部的阻击下缓缓向山上撤退。

    远处升起的一堆堆篝火,向刘承宗宣告他的部队已经取得这座铁索桥。

    很快一份伤亡报告送了过来,狮子兵伤了八人,阵亡一人,而林葱军也仅仅丢下十六具尸首和十几名伤兵,倒是有不少躺在地上装死的俘虏。

    双方这场战斗最大的伤亡发生在一开始的火枪齐射,随后就是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几乎没怎么交战。

    罗汝才被部下从江水中捞出来,裹着大毯子从桥对面返回,依然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看得刘承宗满是担忧,还以为他是冻着了。

    “没事大帅,我这,我……被吓得。”罗汝才身上止不住颤,摇头道:“我我,我不冷,缓缓就好了。”

    罗汝才确实被吓着了,他在江水里表现得挺淡定,但那是没别的办法,其实心里吓坏了。

    用他的话说,还不如给他一铳呢。

    他一个人在江里至少吸引了整个百人队的火力,二三十杆火枪、三四十张弓弩朝他不停射击,每一次有弹丸落水或羽箭凌空飞过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之所以要裹着毯子过来找刘承宗,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刘狮子身边安全。

    尽管对岸的战斗已经结束,王文秀占据两座堡寨,但罗汝才在那边还是会听见耳边传来铅丸破空的声音,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他心里直突突。

    至于嘴唇发紫,一方面在江水里被冻得不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座铁索桥,在桥上走过来也很吓人。

    刘承宗笑道:“你敢不敢再过去?”

    “敢啊,不过大帅让我稍歇一会吧。”罗汝才心说只要不让我再进江水里游泳,他干啥都敢:“现在只想渡河这词儿,两腿就发麻。”

    罗汝才说罢,朝刘承宗翘起大拇指:“大帅的绳子真好,要没这两根绳子,我真得沉底儿。”

    刘承宗在火堆旁给他热了点姜汤,问道:“你在江里飘着,对面谁带的兵?”

    “百总李八两,文安驿人,过去是个货郎。”罗汝才两手捧着姜汤:“旱灾后卖东西总缺斤短两,灾星儿,他一投奔,我的兵就被艾穆打垮了。”

    “噢……屁股让人扎了一刀,杨承祖差点死了。”他这么一说,刘承宗就知道是啥时候的事:“老兵了,可以,打得挺不错。”

    老兵是好听话,其实罗汝才手下的老人,那就是老贼。

    怪不得这帮人能打夜战呢,过去在陕北他们能耐小,只能昼伏夜出打大户,和李老豺一样,一到天黑那帮人眼睛都亮得像他妈狼似的。

    “你今夜休息休息,明天一早,率本部一千二百人渡江,换下王将军,我要在这边对付顿月多吉,这个林葱。”

    刘承宗拍拍罗汝才的肩膀:“就交给你了,能打多远打多远,能打多少打多少,出尔反尔,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