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帮王自用下定决心的人不是刘承宗,而是张天琳。
刘狮子用言语描绘出一副元帅府通过两个都护府控制西域与北庭的画面,王自用仍然犹豫不决,却使坐在一旁饮酒的张天琳充满激情。
这家伙拍桌子道:“大帅,王和尚不去,就让我去,让他给我弄移民!”
张天琳愿意去天山当北庭都护。
且不说时隔八百年,再开北庭河山,头一个都护载入史册是板上钉钉。
关键是这活儿几乎没有危险性,刘狮子已经把整个战略掰开说了,西域北庭是连成一块的,这两个都护府单独拿出来一个,随便有个叛乱就湮没在风沙里了。
出了事路途遥远间隔千里大漠,元帅府本部肯定支援不及,就算支援到了,军队走过去就已经粮匮师老,顿兵山下半个月,军队就不攻自破。
但只要一开始北庭稳得住卫拉特,以北庭为跳板进取西域,反过来天山南北就能互相提供支撑,北庭乱了有西域,西域乱了有北庭。
甚至稳定局势后还能再在吐鲁番哈密建立一个支点,三方支援,元帅府的西北就固若金汤了。
更何况什么叫都护啊?是代表天子在边疆的总监护。
张天琳琢磨他站在边疆,辖境诸部首领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举着马刀给他发誓世代效忠大元帅的画面,还有什么不去的理由?
本身王自用对于去天山的问题,并不情愿,但张天琳跳出来抢活儿,王自用就患得患失了。
因为如果张天琳去,刘承宗只是请求自己招募甘肃边军,这事他不可能拒绝。
在这样的条件下,似乎就成了自己忙里忙外,给张天琳当北庭都护做嫁衣了。
凭啥啊!
想明白这事,王自用也不扭捏了,他们的讨论的问题直接变成了何时启程。
刘狮子对这结果非常满意,天山卫指挥使的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等天山卫真正在卫拉特建立成型,兄长率驻军南取西域,天山南北就可以建立两个都护府了。
刘承宗在海西县喝了个高兴,住了两日,同王自用聊了聊天山卫的具体责任与注意事项。
随后收到消息,师成我已经带着元帅府制作的全套装备抵达水师衙门,这便辞别王自用,启程返回水师衙门。
他回来先见了师成我,检查兵工厂运来的各式装备。
腰刀手刀长矛、锁甲棉衣皮衣以及军官装备的布面铁甲,这些兵器和甲片有些是缴获旧装备进行翻新、有些则是帅府现役的全新装备,质量上都能保证过关。
刘承宗想检查的主要是火器,不过师成我并没有带来一千五百斤的火炮。
火枪是直接从西宁卫调来的三钱火绳鸟铳,因为弹药更轻,所以威力、射程都比卫拉特原产火枪稍弱,优势在于更轻便。
他带来的是一门三百斤铁炮,实际上三百斤轻炮和千五百斤重炮,元帅府都铸过,这两种规格的火炮本身适配的就是最标准的一斤、七斤炮弹。
它们和元帅府现役的二百斤轻炮、千斤重炮,在炮膛长度、口径、弹药重量、射程与威力上完全相同。
两种规格的火炮重量差别不是工艺问题,而是材质和厚度。
元帅府使用两种更轻的火炮是铸铜炮,从外观上看更加单薄,设计上要求打放八百次不炸膛。
两种更重的火炮是铸铁炮,在外观上更加厚重,设计上要求打放六百次不炸膛。
元帅府的兵工厂从前也铸造过两匹铸铁炮,是因为当时铜料不够,就用铁代替,所以对这些工艺非常熟悉。
师成我还给刘承宗带来一个好消息,新城的兵工厂经过一年时间筹备,如今前期改制、造车床器械的准备工作没有白费,各项兵器的产量都有了很大提升。
实际上整个军器局下辖的兵工厂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是军器局管辖各军器厂,各军器厂管辖各车间的格局,管理更加细化。
其中各车间也按照刘承宗要求,建造了大量的水车进行工作,当然这也不是每个车间都能因此受益,在军器局下辖一百多个车间里,有超过一半的车间都不需要水利机械。
师成我对水力机械的反响并不如刘承宗想象中那么好,他说:“大帅,咱在湟水上造了水车十七轮,对军器局意义不大,不过它能灌三千四百亩地。”
刘承宗不信,摇头道:“意义不大,你说军器局各项军械产量都有很大提升?”
“大帅有所不知,水力用于鼓风、磨刀、砸矿石有用,但精细加工勉强堆也凑合,但赔本,我还是觉得,大帅若要推广水力,还是百工局好。”
师成我摇摇头道:“军器局每月产量均有定额,激水转车,湟水流量不定,靠它季节一变产量就变,那怎么能行,何况匠人们也有顾虑。”
“没准啥时候西宁也旱了,那水断流了,花大成本做的水锤水车全废了,因此军器局目前用水力的东西都能接两套轴,一套靠水车,另一套靠大骡子。”
旱灾确实令人心有余悸,刘承宗对这个观点也不反对,倒是听见师成我用的畜力,笑道:“转一天花些草料,这也不坏……那你说这产量提升,提升在哪?”
“回大帅,主要在各车间的分工,火枪、铠甲、头盔,越是零件多的,产量提升就越大。”
师成我说着,依次数了这几样装备,道:“腰刀产量跟过去差不多;但重铳抬枪产量多了,比如燧发重铳,一杆用四十五个工,单是钻光铳管就要三十个工。”
提到流水线,师成我脸上神采飞扬都遮不住,着重道:“如今分了车间,那打铜龙头、打扳机的,一个人一天做二十件就够整个枪炮厂用了,多出来的人就去钻铳管。”
“最关键的是每个车间的事大小工就能做,一个匠师能看三四个车间,七十多个大匠师可以琢磨怎么让兵器做的更好更快,如今三百四十个钻铳管的大小工,每天能出十杆重铳、一杆抬枪。”
刘承宗眨眨眼:“每天?”
“对,每天,只多不少,火枪装配车间就俩人,闲得发慌,一天就装那十来杆铳。”
师成我重重点头,道:“这还是兵工厂没招人,还是过去七十二个大匠师,三百二十个匠师,其实不到八百个大小工在车间干仨月,也都是熟练匠人了。”
师成我道:“大帅,别的厂不说,火枪厂完全可以扩建,如今河湟的铜铁源源不断送进来,材料是一点不缺。”
“那边建着新车间,这边匠师充足,再招八百个大小工,让匠人带着干三到六个月,换到新车间,一天能出三十杆铳,三杆抬枪,一个月顶过去一年。”
那岂不是……刘承宗在心里算了算:“一年能出一万杆火枪?”
一万杆火枪,刘承宗记得曹耀跟他说过,山西那个张道濬,在天启年间花了一年半和三万两银子,造了佛朗机两千多门、三眼铳一万多杆,但那是在山西。
山西的潞安府泽州,那是全国非常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具备成熟的铁工业和大量熟练工匠。
只要手里有权力和银子,在那个地方几乎就和捡兵器一样,容易得很。
而他的西宁府,西宁卫本身的生产能力只有年产兵甲一百五十副,做到火枪一万杆,算是从无到有的巨大进步了。
若是在先前,刘承宗还会对兵器产量巨增怀有几分顾虑,毕竟军火手工业从前对他来说是够用就行了,造得多了意义也不大。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刘狮子认识了豪爽的巴图尔珲台吉。
“扩吧。”刘狮子说得轻描淡写:“别光扩火器,铸炮厂、刀剑厂、甲胄厂,还有做棉衣皮衣的被服厂,全部都扩,需要招募多少人、多少银两?”
这下倒是把兴冲冲的师成我吓住了,欲言又止道:“大,大帅?”
他以为刘承宗在说反话。
却没想到刘承宗混不在意:“怎么了,需要多少人,多少银两?”
“要是都按这个规模扩,至少需要再招一千六百个大小工,而且做被服的在百工局,那边也得再招四百人,按两千算,每年工食花费要多两万一千九百两。”
“而且规模都翻倍,自己的铁厂产量就又不够用了,河湟倒是能购置,但成本毕竟比帅府自家铁厂要高,每年恐怕单单开支就要增加六万两。”
师成我算完,顿了顿,劝说道:“这个,大帅,要不还是一步一步来?”
刘承宗仔细思索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摇头道:“别一步一步来了,就全面扩建吧,还是要培养更多熟练匠人,这套管理体系也要继续进步。”
每年增加六万两的开支不算少,甚至对元帅府不稳定的财力来说,非常危险。
因为他们的收入多,开支也大,如今帅府十三个营的军队,有七个是既发粮又发饷的战兵营。
单单这份军饷,每年就是三十余万两。
而他们在河湟的赋税政策是均粮买赋,帅府依官价买入粮食,要维持信用必然要以一个平价来购入,至少每石一两,这能为他们筹集到大量粮草,但同样也要暂时性的投入大量银两。
哪怕说从市场投入大量商品,比如百工局的货物,亦或盐,再把白银收回来,那也需要帅府能拿得出白银才行。
总不能等百姓打上来粮食,刘承宗腆着个大脸给百姓打欠条嘛。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刘承宗又认为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因为他们宝贵的发展时间不多了。
如果一切都按照父亲所预料的事态发展,随榆林、宁夏等地的边军腾出手来,义军在中原的发展将陷入低潮,刘承宗和大明朝廷的第二次战争就要开始了。
到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迎来短期和平。
“兵工厂的匠人不仅仅为了现在,也去兰州,去汉中,去西安。”
刘承宗道:“他们是将来军工的种子,一旦战端再起,再停下可就难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指望军器从新城往兰州、甚至往西安运送,到时候一定会抽调人手建立新的兵工厂。”
师成我也是跟着打过仗的,走过的地方也多,能理解刘承宗的话,闻言跟着点头,慎重道:“既然大帅已经决定,那我回去就着手招募工匠……对了大帅,还有个好消息。”
“嗯,怎么了?”
“水车虽然对军器制造用处不大,但百工局用上了,百工局各行匠首均出身平凉,是王府大匠,他们用过也做过很多车机。”
师成我道:“这次大帅让做水机,他们先作了全套生产棉布的机器,从脱籽机、轧花机、弹棉机、三锭纺纱机一直到棉布织机,不过这些东西百工局用处不大。”
这在刘承宗意料之中,他表情非常平淡的点头道:“不过他们做出来也是好事,可以推广给河湟五镇,各乡保都可以做这些织机,棉布也可以由官府收购。”
在未来几年里,棉布织机就算进步再大,对刘狮子来说也没太大意义。
他根本就没那么多棉花。
师成我点点头,紧跟着就摆手道:“不光这个,这个对河湟用处不大,但他们先还做出纺绒线的六锭纺车,随后又造出十二锭大纺车,畜力水力都行,能纺驼绒和山羊绒,六个妇人六个时辰,能纺十六斤毛纱。”
“十六斤?”
刘承宗瞪大眼睛,表情不一样了。
山羊绒的绒线可跟棉布不一样,刘承宗是这个时代整个中国掌握牧地最多的人。
山羊绒和绵羊毛不一样,是非常珍贵的材料,尤其在这个时代,细密轻软暖,是最好的纺织材料。
靠牧民用指甲沿着山羊绒生长方向抓出来,驼绒比山羊绒还珍贵,这种毛绒,一个人穷日打线,也不过才能得到一钱重的羊绒。
一斤重的白山羊绒,值白银三钱;一斤重的细绒和驼绒,值白银七钱;一斤绒线,值白银九钱。
一件羊绒做成的衣裳,至少值一两银子,这东西几乎就等于财富。
“呵,呵呵,干得好!”
刘承宗不由得傻笑了一声,为师成我表演了一出苍蝇搓手。
这一刻他已经顾不得仪态了,满心只有一个问题:谁即将是这个世界上拥有山羊绒最多的人?
巴图尔珲台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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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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