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兜里揣了个天使,杨麒率领部队向北开拔时,心里依然难以轻松。
因为刘承宗给他的支持极为强力,极高的官位、无比的权柄和善战的兵马,但说到底这和曹耀的甘肃都督府天差地别。
甘肃,是刘承宗亲自率军打下来了,地方该收降的收降了,留下一支驻军接收地盘,在绿洲上收拢各卫,建立起元帅府的官府,并且能通过五部黄番控制的祁连山道接收来自河湟的移民。
而漠南,元帅府在那没有一寸土地、一个兵员,短期内也不可能接收到来自元帅府的任何支援。
这更像是刘承宗支援一个被官军打败的农民军首领,给他兵马被服粮草,让他去再开一份基业。
杨麒并不是被利欲熏心蒙了眼,他很清楚这次出兵对他来说不是最好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应该是元帅府出兵固原,危险系数低、成功几率大,只要给他一千精骑跑马,就能把固原收了。
而出兵漠南更像赌博,赌后金军不会在漠南长久驻扎,也赌他们还师沉阳之前这支元帅军能抵达战场。
杨麒在赌,刘承宗也在赌,只是这场赌局里刘承宗输得起,杨麒只能赢。
漠南军在出征那一刻就行动起来,三名总兵官是自己人,他们用极快的速度制定出计划,这个计划的核心要点不在于拿下漠南,而在于尽量减轻元帅府在河西的负担。
杨麒、王承恩、贺虎臣,都是在带兵方面最专业的人,尤其是率领饥兵,他们最清楚军队什么时候会饥饿,以及什么时候会扛不住饿。
从出兵这一刻算起,他们的人生就进入了倒计时,满打满算,拥有完整战斗力的时间是一个月,如果以损耗战斗力为代价,能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三个月。
三个月后漠南军将失去大部分战斗力,然后死在崇祯七年的冬天。
不是这支军队死在冬天,而是他们仨死在冬天,这支军队可能会落草为寇或者苟且偷生,熬到再见到刘承宗的时候,但在此之前愤怒的士兵一定会先杀了他们。
倒不是说他们对刘承宗有多忠诚,划到漠南都督府麾下的军队,几乎就是元帅府忠诚度最低的军队代表。
蒙古马队五千部,全降军出身,世代效忠的贵族多多少少都是因刘承宗而死于非命。
西番铁骑一千营,里头降军不多,更多的是俘虏,加入元帅府第一天就被扔到海北采石场劳动改造去了,出来才领了铠甲战马和铁矛,继续在军队效力。
临桃旅三千人,大部分士兵认为加入元帅府是命运的安排,他们迷迷湖湖迎接了兰州城的内讧,奇奇怪怪的改旗易帜。
战场倒戈的师襄像个独立小军阀攥着临桃旅的军队,也没啥思想改造、对元帅府也缺乏认同,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跟着师将军换了旗子,兰州从前的老爷们被铲个干净,大元帅就给咱爷们儿发饷分地了。
李万庆、罗汝才、杨承祖那一千五百人是元帅府的二线老家伙,而且三千个人里选出来五百,还是营将自己选的,那毫无疑问这肯定不是选锋,而是剔出来不太中用的二线老家伙。
还有白文选那一千人,是精锐部队没错,一来有点少,二来在元帅府也算忠诚度比较低的。
最忠心的反倒是敦塔兀鲁斯从翰耳朵调来那两千察哈尔精骑,是蒙古娘娘的嫁妆,从辽东边外一路跟到青海,军兵战马又都在青海湖被养得膘肥体壮,是绝佳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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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掠过快活日子,大概率不想回元帅府,可一旦吃不饱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刘承宗。
所以刘承宗输得起,就算这支军队在漠南被彻底打散,只要有机会,活下来的人还是会想办法找到他。
但三名总兵官就输不起了,毕竟拿不下归化城,贺虎臣要把杨麒脑袋提回去的。
所以杨麒的计划就是争取一切能争取的力量,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势力,想方设法在漠南的归化城扎下根儿,撑到刘承宗拿下榆林的那一天。
先是在古浪峡,王承恩亲自登上营盘岭,成功劝降山上被围许久的丁绍胤部六百余名凉州兵,解放了山下设防的张天琳营一个千总部。
随后贺虎臣北奔凉州,向固守凉州城的李鸿嗣、曹文诏劝降,试图拉拢他们一道东攻东虏,结果差点被曹文诏放箭射死。
贺虎臣被气的够呛,骂骂咧咧从凉州城转头回了古浪峡,他心说……不去就不去,你王八蛋拿箭射***他妈啥?
不过他知道曹文诏为啥放箭射他,毕竟凉州军要是真跟他一块行动,没准出城就让他给缴械了,更何况就算一块行动,听谁的啊?
但贺虎臣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疑惑,他不明白为啥凉州军对打东虏这件事提不起兴致——在元帅府,别管任何人,听见要打东虏,都会觉得很兴奋。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东虏是什么好打的土鸡瓦狗,尽管元帅府真正跟东虏见过仗的人不多,但治下的蒙古兵除了卫拉特,其他诸部都曾感受到后金西征的压迫感,大明更是跟东虏打了这么多年,至少都知道他们不好对付。
兴奋的原因嘛,其实很简单,不是什么民族热情或家国抱负,就俩字:银子。
尽管元帅府如今是一支正规化的军队,但这支由脱伍边军和流浪汉农民军为主的军队,在价值观上跟正常人难免存在一点小出入。
毕竟就连刘承宗的大元帅律上都白纸黑字写着:禁私自抢劫,违者剁手。
那么毫无疑问,有组织的抢劫,在元帅府即使不属于传播正能量,也算核心价值观,勤劳致富的一种方式。
拜豪格来访元帅府所赐,刘承宗治下每一寸土地都流传着东北盛产白银的传说,他们说后金银子多到花不出去,买东西都要花三五倍的价钱。
这决定了跟他们打仗,吃不了亏。
贺虎臣没能劝降凉州卫,对杨麒等人来说也无关痛痒,反正凉州的战役很快就要打响了,这拖不住刘承宗的主力军太久。
随后兵分四股,第一路率先出兵者为贺虎臣,以察哈尔营千总部为先导,沿腾格里沙漠南缘,直奔贺兰山西的乱井滩而去。
第二路则由粆图台吉率军尾随,携天使方正化,沿黄河北岸行走;第三路为王承恩率领,携天使方正化的书信,直奔宁夏中卫。
最后一路是杨麒,他带着白文选,选择的进军路线最为特殊,是横穿松山,目标为黄河东岸二道边墙中间隶属于靖虏卫的迭烈孙堡。
杨麒之所以兵分四路,一来是为了提高进军速度,二来是为了减轻辎重压力,三来……是尽量不吃自己的粮食。
贺虎臣和粆图台吉走的是边外,目标是吃到银川的粮;王承恩走的是黄河南岸,目标是吃到宁夏中卫的粮。
而杨麒自己嘛,则不光打算吃固原北部的粮,还打算看看自己离开固原这些年,大明把固原兵练得怎么样,琢磨带一批人走。
他们分工很明确,以王承恩、粆图台吉为核心,携方正化的书信,绕过洪承畴与边将,递交沿途镇守太监,命其提供粮草三万石,他们就出兵攻打东虏。
毕竟封疆大吏心底多半瞧不起颐指气使的宦官,这跟后者身体残缺无关,而是与职业
特性带来的职低权重有关,跟宦官类似的是言官。
言官在特定的时候很厉害,总兵、首辅、皇上,没有不能骂也没有不敢骂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绝大多数时候这只是一把指哪打哪的枪。
枪不厉害,厉害的永远是开枪的人。
理论上这是皇上的枪,但厉害的大臣有时候也能拿来玩玩儿。
宦官也是如此,人们害怕的是皇帝,而非满地乱跑的奴婢。
皇上想办大臣,不用宦官说话也能办;皇上不想办大臣,宦官就是进谗言,死的也是宦官。
但镇守地方的太监不一样,他们迟早要回紫禁城的二十四衙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话,对他们管用。
当然,杨麒也有备用计划,万一宁夏的宦官也不吃这套,那他们就只能找熟人了,都是当总兵官的,谁还能没那么几件想办却办不了的事、想干却干不掉的人?
这次就是机会。
四路漠南军沿着腾格里沙漠与黄河一路狂飙,甘肃都督府曹耀那边一封信,刘承宗就喜气洋洋地从兰州跑回了西宁以西的新城——巴图尔珲台吉的第一批商队已经到了嘉峪关。
曹耀在信中说,带队的首领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巴图尔专门写信过来,提前给刘承宗道歉,说非常抱歉,身边实在没有能担当此任的人了,只能派这个贪财的弟弟过来,如果他弟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希望刘承宗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别把弟弟宰了。
单看这信,刘承宗就寻思这巴图尔珲台吉是有个什么他妈的宝藏弟弟,有这么跟人介绍的吗?
刘承宗跑到新城,直接钻进了新城书院,打听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是个什么人物,叫他哥哥如此重视。
能回答他这个疑问的人,是杜尔伯特部的首领达来台吉。
达来台吉是卫拉特贵族里的异类,据刘承宗所知,留在元帅府的卫拉特贵族大多都像国师汗那样,领了爵位,便吃喝玩乐不复雄心壮志,但达来不一样,领了督尔伯的爵位,却像那些年轻贵族一样,在新城书院认真学习。
别人是啥都学,达来只学骑兵战法,而且是骑兵战法里的塘骑战法。
大概是在河卡草原被塘兵打出心理阴影了。
再见到刘承宗,达来很高兴,以为是要征召他发兵呢,提着三眼铳就策马跑过来,把年纪轻轻的羽林骑们吓了一跳,等听见刘承宗发问,这才换了副表情,面色复杂地叹气道:楚琥尔啊,那是个没有情义的人。
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排行第三,跟那个跑到青海跟刘承宗争地盘的绰克兔台吉同名,也叫楚琥尔,全名叫楚琥尔乌巴什。
天启五年,他们的弟弟青台吉死了,楚琥尔跟另一个弟弟白拔都争夺青台吉的遗产,两兄弟闹得厉害,老爹跟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一块调解都劝不住,在土尔扈特部的支持下,楚琥尔把弟弟白拔都杀了。
随后老爹发兵攻打楚琥尔,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也跟着参战,一同攻打土尔扈特部。
本来是一家子分遗产的事儿,硬生生被扯成了卫拉特三部大混战,一直打到崇祯元年,土尔扈特部就因为这个往西跑到伏尔加河去了。
到现在,问达来台吉最讨厌的人是谁,把他围在大青山的冯瓤都得屈居次位,楚琥尔赢得毫无悬念。
不过让达来台吉感到奇怪的是,即使听了他对楚琥尔的介绍,刘承宗脸上依然很高兴,这不禁让他纳闷道:大帅,你是对珲台吉有什么不满?
不满?
刘承宗也纳闷了:为啥这么问?
不应该是何出此言么?
最近达来学汉文都快学入魔了,微微摇头,这才说道:大
帅不是想利用楚琥尔挑拨其与珲台吉之间的关系吧?
我挑拨他干啥,我高兴是因为卫拉特的货单。
刘承宗笑着摇摇头,巴图尔珲台吉运来的货物跟当时商定的差不多,只是因为商路阻断,原本计划中的波斯织锦缎、丝绸,以及布哈拉的宝石等货物比预计的要少。
但相应的是,运来毛皮与牲畜要比计划中多。
七万张沙狐、黄狐皮,八万张银鼠皮、八万张羊皮、六千张扫雪皮、三千张狼皮、一千二百张貂皮、五百张猞猁孙皮、三百张豹皮、一百张白兔皮。
单是他们运过来的皮张,就比元帅府一年的皮张贸易总量还大。
更别说还有五千匹天山战马运过来,能给元帅府龙驹岛战马配种提供极大助力。
最重要的是运抵嘉峪关的五万头羊和一千三百头牛,粮食不够吃,能解燃眉之急;粮食够吃,则两三年内,甘肃的畜牧很快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今年冬季之前解决掉凉州城这个问题,南北商路打开,明年元帅府的屯牧营就能恢复元气。
跟这些比起来,就算再多来七八个楚琥尔,刘承宗都不会感到不开心。
达来台吉问道:那大元帅就不为他感到担心吗?这是六亲不认的蛮子。
我担心什么,他杀弟弟,我又不是他弟弟。
刘承宗一脸难以理解地眨着眼:更何况,他只是不通情义,又不是傻,他傻吗?
达来摇摇头:只是脾气急躁。
那就行了,跟别人急躁,是性情急躁;在西北对我急躁,是傻。刘承宗说罢,兴奋地拍拍手,对达来道:走,跟我一起去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