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踏马蹄响彻河畔,夹杂蒙古人低沉的啸音。
沉闷的火枪声四处乱响,可是纷扰硝烟却被一支支利箭穿透。
随后战马撞破烟雾,铠装简陋的准噶尔骑兵挟持木矛,席卷碎土泥点,丢下火枪高举战斧的射击军还来不及劈下,就被烧过碳化的黑色矛头重重贯穿。
哥萨克在逃窜。
楚琥尔营的骑兵在荒原上分出一个个骠骑队形,向四散而去的哥萨克和猎人追击,经过短暂追逐与厮杀,战局逐渐形成对峙。
溃逃的哥萨克小分队在逃亡中聚拢,成为一个个十余人、数十甚至上百人的小团体,依据荒原上的石头、土坡,亦或者岸边营地的木栅、车垒,对蜂拥而至的卫拉特骑兵进行反击。
卫拉特骑兵在这一阶段,稍显颓势。
楚琥尔率领的骑兵本就只有哥萨克的三分之一,在最初的接触中借助舰上火箭扰乱,成功斩获大量战果。
可一旦对面的敌人找到工事,即使只是一座土坡,游牧骑兵作为牧羊人和猎人的特性便显露出来。
人们不愿扩大战果,他们的战术如此,宁可去追击仍在逃跑的敌人,亦或像牧羊犬一般看护着工事后的敌人,也不会冲入羊圈大杀四方。
数十骑围绕在车垒射程范围之外,不能对车垒内的哥萨克做
任何事,同样车垒内的哥萨克和射击军也无法压制他们。
接下来便陷入持久的对峙。
直到整个左岸战场,被楚琥尔营上千骑兵分割成十几个小小的包围圈战场。
楚琥尔则带着小股骑兵在原野上冲来荡去,将逃散至外围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他就像一头猛虎,快速击败尽可能多的对手,就连躲入工事之后的敌军也是他的掌中玩物。
楚琥尔在以冷兵器对抗火器方面有很多经验,他指挥部下骑兵一次又一次在火枪射程范围之外抛射浓密箭雨,但并不许骑兵漫无目的散射。
时不时便派出骑兵队袭扰营地,发起一次又一次佯攻。
猎人总有非凡耐心,楚琥尔并不像元帅府大多数将领那样急于一时。
在他心里,左岸的战斗最早也该在明日的黎明时分结束,他至少有整个昼夜来浪费敌人的火药。
因为对擅长以少敌多的楚琥尔而言,杀戮并非战斗的意义,也绝非战役取胜的关窍。
恐惧才是。
他要让敌人在车垒和土丘后士气低落惊颤发抖,只有那样骑兵击穿阵地才具有最大的威力,取胜后也才具有最大的震慑力。
而对于被围在营地的百夫长莱万多来说,他在天山军舰队到来的第一时间,脑子就被刘承祖带来的精神污染击穿了。
古怪,太他妈古怪了!
对见多识广、掌握三国语言的莱万多而言,他对火箭、飞礞炮这类爆炸榴弹并不陌生。
如果说这个时代世界上有三个最繁荣的文明中心,那么一定是神罗哈布斯堡王朝、奥斯曼帝国和大明帝国。
莱万多客居六年之久的克里木汗国,就是奥斯曼的附庸,那边也像大明一样,拥有许多探索意义极大的先进火器。
就比如陶罐手榴弹,它最早由阿拉伯商人从宋朝带到中东,因地制宜的形成玻璃燃烧瓶,当然那边也有类似飞礞炮这种手持臼炮。
奥斯曼也有火箭,不过比起大明的火箭,它更像日本的棒火矢,不会爆炸,是在箭尾装填火药、箭身套上尾翼,用重量攻击船只。
尽管数量众多的火箭威力可怕,令人惊慌,但绝不会让莱万多感到新奇。
但刘承祖的天山军就不一样了。
那些大船上的装饰、
铠甲甚至是穿戴铠甲的人,对莱万多来说都古怪到了极点。
并非异域风情,罗斯人熟悉蒙古人的风格、铠甲、文字,但最古怪的地方也就在这儿了。
那种介于直弯之间的刀,和蒙古人相似的军旗,类似蒙古泡钉甲的铠甲,甚至铠甲里那些肤色与蒙古人相同的士兵,都让他疯了般地产生认知错乱。
刀型非常熟悉,但绝对没见过;军旗样子相同,却认不出上面的‘画";铠甲好像一样,却又明显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蒙古势力。
就连士兵,士兵跟蒙古人肤色相同、蓄着大胡须,但面部骨骼并不像蒙古人的面骨显得过分强壮,眉眼五官更加方正,就好像来自另一个异域世界。就好像一个人,明明近在眼前,浑身上下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又无比陌生。
这种感觉很吓人,恐怖谷效应直接拉满。
修改认知般的军队简直不可直视!
好在,那帮人似乎无意于登陆剿灭他们,舰队只是在左岸像旋风般放出火箭,又留下两条船,就转头去了右岸。
留下那两艘船没登陆,只是在离岸边百十步的河上游曳,像下蛋一样丢下两条小舢板,把一箱箱军火放到舢板上,又装回到大船上,最后用绳索悬吊着两门小炮和弹药,运到岸边。
刘承祖本来是想让这两条船往岸边运点火箭、飞礞炮之类的,但掌管大船的百总想了想,左岸的友军都是楚琥尔的士兵,他们也不会用火器啊。
别火箭再覆盖自己人、飞礞炮在手里就炸了。
所以干脆运两门炮算了。
刘承祖的主要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右岸的托木斯克城。
这条元帅府史上最长航线,把这位天山大将军走得窝了一肚子火。
就这么说吧,他戍边当管队开始,在带兵这件事上,一直很有自信。
别管是带一个小队,还是一个大队,亦或一司一营的马步军,从未感觉到有多棘手。
但他没率领过水师,这他妈的在江上航行,可比带兵穿越荒漠难多了。
舰队在沙洲搁浅三次,船只相撞七回,士兵落水得捞、船舰搁浅得拽,撞在一块还得想办法拉开。
关键是陆师那种如臂使指的指挥感没了。
先头船队打出旗语,前方有沙洲。
交替传达到旗舰到,就变成前方有敌舰。
刘承祖座舰里的水手奋力蹬船,一个猛子就扎在沙洲上了。
也就是鄂毕河流域没有能跟他们打水战的对手,否则这支看起来非常强大且庞大的舰队说没就没。
好在,他们最终还是成功抵达托木斯克。
船队到来时,托木斯克的攻防战正陷入胶着。
在这场城堡攻防战中,周日强无法为前线提供任何帮助,而塔贲等吉尔吉斯首领则只有丰富的攻城失败经验。
所以前线真正的指挥官是百总王进忠。
问题是王进忠也没攻过城,他是总兵王承恩的庄户家丁出身,从小就跟着操练,学了一身弓马技艺。
论武艺,很早就能选进虎贲营,自然是军中翘楚,但他的作战经验并不丰富,一共只打过四场仗。
头一次上阵是在山丹县打入寇套虏,第二次上阵则是去陕北追击流贼,第三次上阵是跟着王承恩打刘承宗,第四次上阵则是跟着刘承宗打卫拉特联军。
满打满算,这是第五战。
就别说指挥攻城了,他就连被指挥攻城的经验都没有。
因此尽管器械齐备,王进忠的战术也简陋到了骨子里,只顾着偏攻一面。
攻城军队倒是借着火箭覆盖,把两座箭塔
之间木栅后的敌军击退,又将冲车运至墙下,甚至非常顺利地凿开木栅,打出缺口。
但在激烈的拼杀中,吉尔吉斯士兵虽然足够英勇,却不论如何都无法攻入营寨。
缺口太小,偏攻一面的战术又被钟楼上的督军尽收眼底,早就着重加强了这一面的防务,哥萨克和猎人持手铳架长枪,他们根本打不进去。
沙俄人之所以会在西伯利亚选择多建这种简陋木堡,就是因为这里建立这样的木堡就已经足够应付常规战术了。
好在这个时候,刘承祖的船队开进了托木斯克西面的岸边。
船队的靠岸并不严肃,但很震撼。
二十多条大小船只,在前后一炷香的时间里,争先恐后直朝岸边河滩冲来。先是平底小船拥着河水齐刷刷地冲上岸,在松软的河滩地犁出道道沟壑,船上装载的军兵在颠簸中互相撞,却不待船只停稳便跳了下船来。
牵马的牵马、打旗的打旗,捂着脑袋的管队抽出雁翎刀,招呼军兵检查器械列队。
岸边没有敌军,平底船没有船锚,反正也要拖到岸上,这算稍有出格但还在理解范围内的靠岸方式。
但后面的大船就不一样了,从把总到军兵,这趟跨越千里的航行已经让他们拥有了充足的航船经验,唯独……在停船方面还略有欠缺。
操持大船的百总们,谁也没有规划好航速的能力,到岸边都停不住,也不敢在船速较快的时候硬把船锚往下扔,干脆都让水兵倒蹬船减速,来了个硬靠岸。
船板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声响如同雷鸣,还有兵员衣甲相撞的金石之音,都让他们在整个战场先声夺人。
甚至连打炮放枪都忘了。
但凡在箭楼上的哥萨克有一个算一个,水战经验丰富的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么虎的靠岸方式。
可是岸边情形让任何人都不敢提起嘲笑的心思。
因为船队虽然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可恼羞成怒的天山大兵反倒显得更加杀气腾腾了。
他们扛着一箱箱火器、推着一门门铁炮下船,很多人脚步虚浮地光想跪地上,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在空地间摆出一片精良装备。
哥萨克们都看傻了,这不是水兵么,怎么还有披挂重甲的水兵呢?
他们不是装备豪华的波耶贵族,又欺负惯了西伯利亚汗国和吉尔吉斯土著,面对人人披挂布面铁甲的天山军,人都看傻了。
可刘承祖却不给他们犯傻的机会。
在大江上航行窝了一肚子火的刘承祖,在靠岸下船的第一时间就恢复了作为陆战将领的自信,将审视的目光投降不远处的托木斯克。
随后军兵擂响战鼓,在登岸地点不远处,距城寨五六百步的小高地上,搭设出一片由三位千斤炮组成的炮兵阵地,堆积如山的炮弹箱子摆在旁边。
不待其余兵阵完成部署,三门千斤炮便在轰鸣声中,朝着城寨交替放响。
兵阵继续向前,距离城寨四百步,一箱箱火箭被卸下拆匣,搭成上百个发射架,紧随炮弹轰鸣升起西伯利亚白昼最绚烂的烟火。
最后是二十门狮子炮,当第一波火箭将城寨炸出弥漫硝烟,才跟着步兵朝寨墙快速推进,一直抵近至寨墙外百步,靠人力拖拽的炮车才终于放列。
随即一次齐射,成片的炮弹齐刷刷镶进寨墙一两寸,甚至会从两根原木连接处凿出个洞子,打进寨中。
狮子炮这种野战炮用来打木垒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好,但架不住它装弹快。
还没等堡垒侥幸躲过火箭齐射的哥萨克们做出像样的部署,城外炮兵第二次齐放已经来了。
二十颗一斤铁弹穿透硝烟,再次先后嵌入原木连成的寨
墙,这次更是干脆从中间打断一根原木,露出接近一尺缺口。
紧跟着又是重重一声巨响敲击在墙后军兵的心头。
是千斤炮。
一颗七斤重的铁弹扫过寨墙上部,将搭有倒刺的细木顶棚掀翻,更是干净利落地把其中一根细木柱打碎,让蓬乱的碎木片和纤维像硝烟一般炸开。
托木斯克城内的哥萨克和猎人们,这辈子都没挨过这样的毒打。
隔着木墙,仅仅承受了两轮炮击,刚刚增援过来的便随之崩溃。
他们丧失战意,违抗防守城寨的命令,蜂拥冲向城西水门,并在抢夺平底小船上的船位大打出手,寄望于划船逃出生天。
反倒是城内看上去不太可靠的一个四百人编制的德国雇佣军小旗更加坚韧,居然在这个时候接手城防任务,推四门小铁炮前去,想要堵住缺口。
但再高昂的战意,也敌不过火药量上的差距。
在他们从内城调往外城的过程中,二十门狮子炮已经用上百颗炮弹将城外围墙削出一道胸墙。
他们才刚赶列队走出内城门,就被胸墙后架设抬枪重铳的天山军打出齐射。
成片的硝烟里,足以穿人洞马的大铅弹直接将编队打躺下三分之一。
喧天的喊杀声中,一块块修补船舰的木板被士兵搬至墙外,搭出一道道可供翻越的斜坡,随军顶盔掼甲的天山军抽出金瓜锤与雁翎刀,纵身突入硝烟之中的托木斯克。
一如他们驾驭战船冲撞上岸一般,在城内犁出道道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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