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侯是开国名将之后,这一代的侯爷尚了安昌长公主,在朝中不领职司,但因为长公主和陛下关系不错,陛下幼年曾得长公主护持,所以武威侯府向来很受朝廷照拂,家门清贵又不涉实职,不牵扯各类党派之争,在京中便显得地位超然,和谁都能走得来,谁也卖几分面子。
这是君珂在出发时,听崇仁宫的护卫们解说给她听的,君珂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想这关我什么事?
武威侯世子设宴栖虹轩,纳兰君让到的时候,满座宾客都已经在等候,都是京华贵介,最上层的那群人,皇族子弟,公侯世子。一品大员的子弟,都不够资格列席。
满座衣袍锦绣,香气袭人,人人敷面粉白,满身翠饰,乍一看去,没觉得像男子喝酒,倒像姑娘们茶话会。
燕朝立国日久,开国元勋之后多半得享铁杆庄稼,得朝廷丰厚供养,以至于子弟们早已失去前辈们勇武精炼之气,好锦绣,贪脂粉,近年来更是莫名其妙渐渐刮起一股易装癖,在燕京贵族中尤其流行,那些八尺男儿,昂藏汉子,一个个上头油,抹脂粉,描眼穿红,还互相攀比,看谁衣装更花更艳,看谁妆容更巧妙更招眼,由此还衍生出“月容妆”、“花睡妆”、“海棠妆”等种种,奉为经典。
享乐日久,人心怠惰,渐渐便会追逐纸醉金迷,沉迷奢靡逐艳。而日渐庞大的特权阶层队伍,享用着有限的国家资源,朝廷渐渐已觉得不堪重负,贵族阶层的腐朽衰落,同样影响着拱卫皇城的东西两路大营,京畿大军多年没有战事,战力日减还在其次,吃空额,掠民生,将官嬉乐,士兵怠慢。而在皇朝的各个边境,坐拥重兵的藩王们,却因为连连和边境各国作战,战力彪悍,军备日强,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是纳兰君让一直忧心的局势,他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布置,试图改革。然而贵族根系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别看平日散漫无事,一旦触及他们根本利益,整个集团就会立即抱团,拼死反击。如此势力根深,盘踞多年,牵连整个朝局,谁能轻易掀动而不伤根本?
除非将藩王势力收归国有,但这同样也是火中取栗的艰难活计……
纳兰君让的思绪一闪而过,微微垂脸,掩了皱眉的表情入座——他一向讨厌燕京贵族这种不男不女的装束风气,所以从不参与他们的游乐,今天完全是听武威世子说找到神眼女子,才纡尊降贵忍受一番。
皇太孙地位尊贵,自然是首座,众人按序入座,目光都忍不住好奇地在君珂身上溜啊溜——传闻里皇太孙不近女色,崇仁宫连个丫鬟都没有,说是女主人入宫再配丫鬟,今儿身边怎么多了个丫头?
等君珂满脸不情愿地站着纳兰君让身侧,众人眼色更怪异——皇太孙从不让人近他三尺之内,亲近护卫也不允许,这丫头怎么站这么近?
君珂早已将众人脸色看在眼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误会产生了,抬起手,随意拢拢头发,胳膊上锁链清脆地一响,众人脸色立即又变了变,看向纳兰君让的眼神趋向诡异——什么皇太孙不近女色?看不出来原来好的是这一口!
纳兰君让岿然不动,他人误解又如何?再怎么误解,不也不敢开口?不也得俯伏他脚下尘埃?这世间,绝对权力就是正确的道理,无须置辩。
只是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当着这许多人面,确实也不该再像在崇仁宫内一样,给这丫头太多面子,冷冷道“你站开些。”
君珂挑挑眉,站开了些——你有病咧,刚才不是你用眼神示意我站近些的?
纳兰君让坐定,便先询问武威侯世子冯哲,“你所说的我要寻的人,现在何处?”
冯哲怔了怔,打了个哈哈,心想这要怎么回答?说实在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啊。
当然故意欺瞒皇太孙他是万万不敢的,主要前阵子他和人打赌,赌谁能请到从不赴宴的皇太孙,赌金是西门水袖坊头牌舞娘柳咬咬,别的也罢了,柳咬咬天姿国色,腰肢柔软如绵,偏偏性情高傲,一个舞娘,给钱都不给你睡,燕京子弟自谓都是高贵风流人士,不提倡强买硬要,他肖想柳咬咬,却用尽手段不得佳人假以辞色,正急躁得要命,这个赌注如何不看重?但是如何请皇太孙,这难度只怕也不下于让柳咬咬自荐枕席,冯哲正在焦虑,忽然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冀北睿郡王写来的,武威侯府和冀北交情一向不错,因为安昌长公主是成王妃的闺蜜。睿郡王在信中传授了请到皇太孙的妙计,并告诉他,人不用愁,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冯哲眼角对外面瞟了瞟,哪有纳兰述的影子,心中暗骂这小子不靠谱,到现在都不带人来,怎么向皇太孙交代?
没办法,只好先故作神秘,冯哲哈哈一笑,对纳兰君让躬躬身,“殿下,莫急,莫急,高人出场,总是要放在后面点以示尊重的,咱们先玩点别的,如何?”
纳兰君让掠眉,不置可否,皇祖父对这神眼奇人分外看重,他愿意给那女人一点面子。
其余人也听见两人对话,有人便笑道“前不久听说陛下在找境内一名眼力通神的女子,整个燕京贵族都在议论,这谁呀,好大本事,竟然惊动天听。”
“我倒听说定湖那边有个女神医号称神眼的,不过等我府里派人去,说是人已经离开,不知去向何处。”有人叹息,“想要找到人博陛下一乐而不可得,算是我没福气。”
“也不知道怎么个神法。”有人笑,“得陛下如此看重。虽说没有明文发天下寻找,但燕京贵族都隐约知道了,看样子谁要先找到,便是一件大功哟。”
“听说是个貌丑的少年女子。”有人打趣,“常小公爷,你庆国公府玉堂金马,你常小公爷号称燕京十大美男,你府里备黄金车,玉琮马,美男小公爷亲自贴花榜相迎,还怕那神眼不闻信而来立即扑入你怀抱,这一件大功,可就落入你家了!”
那常小公爷常世凌长脸淡眉,向来相貌一般,却自诩美男,画了个“平烟眉”,几乎看不见几根毛。
说话的这位是永平公主的幼子,袭了骠骑将军封号的秦昱,素来和他不对付,一番话似褒实贬,常世凌却没听出来。
“呸。”他带点得意地啐一口,自认为姿态娇美,“那么个丑女,值当我宝马香车?”
“丑女怎么啦?人丑,有用就行,保不准陛下欢喜,赐了给你做夫人!”
“做妾我就要!一双神眼,给我看看我那些女人们争风吃醋的心。”
“不晓得眼睛神,其他神不神?”
“哈哈……”
公子哥儿们兴奋起来,渐渐便语气狎昵,越说越不成话。这些人从没真正将女人看在眼底,也不觉得背后嚼嚼舌根有什么不对,虽说明知当面见了那神医必得客客气气,但现在趁人家不在,占几句口头便宜也是好的。
吵杂的人声里,没有人注意到,一角的角落里有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那是君珂的衣袖,在微微震动,带动袖子里的锁链相击发出的声音。
君珂冷然注视着那群人,眼神也像雪地里拔出的针,尖锐,有力,狠狠四戳。
这群混账。
谁给了他们权利胡乱糟践别人?
该着人人赏一个大耳光!
手指在袖子里扣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三次之后,她垂下眼,恢复了平静。
急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纳兰君让并没有听见君珂袖底动静,听见也不会在意,他垂下眉,眼神里淡淡轻蔑,什么神眼看世情?什么上天降祥瑞?这都是不知内情的人胡猜。确实,一双神眼对皇朝是有大用,但也不至于如此推崇着急寻找,说到底,皇祖父想要找到她,只不过因为一段皇家秘辛罢了。
一段前朝帝王离奇死亡的历史,在当年曾祸延千家万户,被皇室用铁血手腕予以尘封,至今无人想起,但只有他知道,那块铁石般的阴影,依旧横亘在皇祖父的头顶,有生之年,不将当年那个秘密弄清楚,只怕皇祖父到死都不能安心。
纳兰君让猜测,皇祖父需要那双神眼,在最后合适的时机,进入先皇皇陵,查找隐藏在深处的秘密,但那样的皇族最高机密,怎么能允许外人参与得知?将来那双神眼的下场,可想而知。
但在这之前,皇祖父必然会给那人十足优遇,好让她死心塌地效力。
也算对得起她。
君珂和纳兰君让都很平静。众生丑态不一而足,不过多开开眼。
众人慢慢便开始放开,吹拉弹唱样样来,燕京子弟好风流,人人都有一手玩中绝技,一开始还拘束着上头坐个铁面王纳兰君让,渐渐酒酣耳热,便闹得不休。
“这些玩意都腻了。”秦昱笑道,“我倒有个新玩意,不知可能博殿下和诸位一乐。”
纳兰君让颔首道“好。”
秦昱一笑,啪啪拍了两掌,应声进来一个女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左右,肥壮异于常人,五官倒和燕人相似,但显得紧凑扁平,一双微褐的小眼珠,转动起来光芒凶狠,头上扎了深绿头巾,身上只穿了红色紧身短褂,赤着粗壮的小腿,站在那里,呼吸起伏间肥肉一层层地颤。
众人都惊骇,燕朝女子少,所以对女性的美的要求就更趋于女性化,喜欢娇小苗条,眉目细柔的少女。再没见过如此肥胖粗壮的女人,顿时人人掩口皱眉,一副“此女太过粗蠢污我眼睛”神情。
“这是那桑国女子。”秦昱笑道,“当地风俗,以胖为美,以力为尊,喜好一种叫做‘力争’的游戏,以自身武力和重量将对手击败,虽然野蛮粗俗,但也挺有意思,尤其一堆女子,只穿少量衣衫,翻滚纠缠在一起……”他嘿嘿一笑,住了口。
众人眼睛都亮了亮,纷纷道“有趣。”正好燕京贵族出行,都有带美婢的习惯,一为炫耀,二为摆架子,于是都回头笑顾自己的婢子,道“美人们,可愿下场一试?”
那些婢子名为丫鬟,实则也多半是男主人通房丫头,只求承欢主子,哪里有什么顾忌,日常随着主子在各色风月场合也混惯了,都掩口娇笑,嘤咛答应。扭扭捏捏下了场,站在场中先是一阵风摆残荷般地低笑,莺莺燕燕,香气袭人,不像在力扑,倒像是进了戏院堂子。
等到节目开始,更是各种雷人,都脱了外衫去了长裙卷了裤管,一堆白光晃眼,冲着那巨无霸似的女人,小猫挠痒似地扒腿扯臂,扑两下娇喘不休的、走两步香汗淋漓的、被碰着娇呼不断的、一堆衣衫不整姹紫嫣红的女子,被那个巨大的外夷女人抓着掂着揪着扯着,玩小鸡似地滚扑在一起,你的臂压着我的腿,我的肩被你的簪子碰着,一时莺呼燕啼,翻翻滚滚,热闹得不堪。
纳兰君让皱起眉,君珂更是鄙视地转开脸——不怕丢人,怕丢人都不知道!
她按说也属于佣仆身份,只是众人碍着纳兰君让的身份,不敢提让她下场,君珂也不屑于和这群女子扑击在一起,只是看着那个神态骄狂的肥女怎么都不顺眼。
外表好说话,骨子里其实很愤青的君珂,没法对这样的造型产生好感,正要嫌弃地离远点,忽然看见那肥女,蓦然发力将所有蚍蜉撼树一般的女子都推倒,然后在一地求饶娇呼里哈哈大笑,用生硬的汉语道“燕人,燕女,弱的!”
众人也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君珂转过去的头,霍然转了回来。
一霎间仿佛听见很多年前,国弱众人欺的时代,那句著名的“东亚病夫!”
横悬国人头顶上的耻辱,多年后在另一个时空,居然被再次重演。而那个时代还有霍元甲挺身而出,一拳击破他人虚弱的骄傲;这个时代,却只有一群涂脂抹粉的所谓贵族,毫不知耻地捧场傻笑!
砰然一声闷响,君珂还以为是自己怒极发出声响,再一回头,才发现是纳兰君让,突然掀翻了桌案。
少年皇太孙一改平日岿然不动的面瘫神情,脸色铁青,狠狠环顾那群大笑的王孙,众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笑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的表情还调整不过来,一时半边脸笑半边脸扯正,滑稽如哭的神情。
“雕虫小技而已!”蓦然少女声音清脆,打破这一刻尴尬的寂静,众人回头,正见君珂冷笑步出。
“燕人弱?燕女弱?”她站在场边,扬眉直视那肥女,“你见过几个燕人?你打过几个燕女?你看见的是这个国家最不争气的那群人,你打倒的是最没骨气的那些女子,真正的燕人,燕女,你以为凭你这一身肥肉,就能击倒?”
“你这臭丫头说什么呢……”常世凌霍然站起,“你敢说我们……”
“闭嘴!”
一声断喝惊得常世凌颤了颤,回头看见纳兰君让正冷冷盯着他,皇太孙怒色已去,然而眼神里的森然,比刚才的怒色更令人心惊,常世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对纳兰君让躬了躬,悻悻坐下。
君珂就好像没听见刚才常世凌的叱喝,将手腕上锁链慢慢绕来绕去。
“我是燕女中最弱的那批人中的一个,排名第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位。只比刚才那批女人好一点点。”她一本正经地道,“我师傅也是女人,排名第一位。不过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十万八千九百八十八名,今儿就足够让你明白,燕女不可欺!”
屋顶上戚真思满意地双手捧心,哦,这个徒弟没白收……
那肥女半懂不懂地听着,讥讽一笑。
“燕人,吹大气的,一根手指,倒的。”
“少废话咧,看谁的手指真粗不就行了。”君珂上前,纳兰君让忽然道“等等。”
他招手示意君珂过来,捋起她的袖子,打开了那锁链。
锁链戴久了,微微压出点红印,纳兰君让盯着那雪白肌肤上刺眼的微红,眼神突然颤了颤。
君珂倒没察觉,依旧彬彬有礼,不动声色收回手。“谢谢。”
纳兰君让看着那纤细精致的手腕从掌心抽出,像一截久盼的月光离开深渊,眼神沉黯,一瞬间有句话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多年来的骄傲和习惯,终于让那话止在了咽喉。
随即他道“去吧。”
君珂上前,把裙子扎扎,袖子拢拢,扎起头发,一边道“诸位贵人,我不是太孙殿下佣仆,今日下场,只为教训妄自尊大异国奴,非为替各位取乐。”
这话一出,众人又愣了愣,没想到这姑娘在这场合,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目光齐齐望向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沉默一瞬,道“是,所以你不白出力气,今日你若赢了,可以向在座诸位,随意要一个彩头。”
众人急忙应是,君珂随意笑笑,上前,那肥女道“衣服,没脱的。”
“在你那桑国,要遵从你那桑国的规矩。”君珂淡淡道,“在我燕朝,自然要遵从我燕朝规矩,我燕朝女子搏斗,以力胜人,不需要以肉压人。”
肥女似懂非懂,那些的婢子们,都红了脸,悄悄拣了自己衣服下去,君珂静静站着,渊停岳峙,气度庄严,俨然大师风范,那肥女不敢再小看,按照“力争”规矩,双手前并弯下腰去。
君珂突然一脚飞踢,踢在那肥女额头,“起来!”
那肥女正在施礼,不防被君珂一脚踢在额头,踢得下巴向后一仰站直,瞪大眼睛,怒道“武道精神,没有!偷袭!伤我!叫什么本事!”
骂完了一摸额头,没见血,也没疼痛,君珂用的是巧劲,只让她借势抬头,根本不会造成伤痕,那肥女摸了又摸,不好再说君珂伤人,只连声骂“偷袭!偷袭!”
“虽说是女子搏击游戏,但也算武士相斗,怎好在别人施礼之时出手?没的叫异邦人笑我大燕行事鄙陋!”常世凌抓到机会,立即冷嘲热讽。
君珂看也不看他一眼,下巴一扬,只向着那肥女。
“我不会拜你!所以我不让你拜我!”她冷冷道,“武士战前互为致礼,那是在人格平等的条件下。还应该双方都是遵循武道精神,意志高洁人士。否则便当不起对方这个礼!你学武之人,愿为异国之奴,博人筵间取乐,全无武道风骨;一着取胜,骄视自满,井底之蛙,妄自尊大,更无武者风范。你配我行礼?”
满堂静默,那些持杯低唱浅吟偎红倚翠粉面男子,都有点傻地抬起头来,注视堂中那娇小少女。那少女面容雪白,青衫微翠,眼神铮亮而不逼人,却自有凛然凌然之气,那些公子哥儿默默看着,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女伴,忽然便觉得她们似乎太柔腻无味了些。
屋顶上有人托着腮,笑意微微,还有人一脸鄙视地转过头去,眼神却亮光闪闪。
“好。”满室寂静里忽有人轻轻击掌,众人回头,却见是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太孙。
君珂一笑,目光熠熠,雍容自如,宗师风范。手一抬,“请!”
那肥女“嘿哟”一声,冲了过来。
君宗师凝立不动,衣袂飘飘,仙姿非凡,眼看那肥女山一般的身躯就要冲撞而来将她压成君扁扁,依旧面带微笑,在众人以为君宗师必然要在下一秒仙风道骨劈砍切抹,辗转腾挪,用无比精彩无比潇洒无比具有美感的武技将对方制服的时候,君珂突然出手!
她在那肥壮的山移动到自己面前近得不可再近的那一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肥女的脸!
那脸上肥肉颤颤,一抓便抓个牢实,君珂沉腕,甩手,压肘!
“嘿!”
肥女硬生生被君珂拉着脸皮向下一掼,她也算身经百战,几曾想到过这么个大师风范的“高手”竟然一出手就抓脸皮,出手比痞子还没个准数?猝不及防身子一个踉跄,君珂立即跃起,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啪一下那一掌刀正击在颈后,轰然一声那肥女向前扑倒,满身肥肉落地如肉山倾落!
“啪啪啪。”
满堂酒杯也瞬间碎了一地。
人人一样造型——张大嘴,瞪大眼,目光呆滞,表情惊恐。
宗师风采,脸皮神招!
屋顶上一人猥琐窃笑——姑娘我教得好!出手论什么漂亮不漂亮合理不合理光明不光明?果决干脆,打倒就行!
那肥女被君珂抓脸神招一招掼倒,懵头懵脑站起来,大叫“耍赖!不算!”
“无论是你们的规矩,还是我们的规矩,有说不许抓脸的么?”君珂冷笑,“既然你不服气,行,继续陪你,总要你服气为止。”
“嘿哟!”肥女红轰隆隆山似地撞过来,伸出比君珂大腿还粗的手臂抓向她的肩。
君珂屈指如钩,便如鹰隼坚硬的喙,闪电般一指叩在肥女鼻梁上!
“哇呀。”
鼻血狂喷如瀑,瞬间污了满脸,肥女向前一栽,君珂再次跃起,对准肥厚的后颈皮,一模一样的位置,立掌如刀,劈落如电!
轰一声肉山再倒。
君宗师勾着手指,衣袂飘飘微笑,对满脸愤恨半张脸血染抬头瞪她的肥女道,“不服气?再来!”
第三次。
君珂一巴掌煽落了肥女发髻,趁她视线不清拽着她向前一冲,再再次跃起,继续一模一样位置,劈落!
“轰。”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地板被倾倒的肉山一次次猛力震动,有的地方竟然已经震出缝隙,所有的汤菜酒水都被赶紧撤下,不然就会泼溅贵人们一身,楼下喝酒的都已经冲出楼外,以为地震了。
那肥女身重,向来以力气压人,君珂却是巧劲,一点内力不使,肥女一次比一次摔得重,爬起的速度一次比一次迟缓,第八次,终于倒在地上,肥腿拼命挣扎晃动,如一只巨龟误被翻身,始终挣扎不起。
君珂双手撑膝,在她身边大声喊“一、二、二点五……九……十!”
“……输……输……”那肥女嘶哑地,举起一根手指,“……输。”
君珂一笑,一霎间光彩若明月,堂中人仰首相望,她在众人目光凝视中风度坦然。
不再看那肥女一眼,她缓步回纳兰君让身边,四面目光都带了几分敬意,却有个微哑的声音道“这算什么本事?有一招正经的么?我堂堂大燕,和异邦武人武技相争,便当展现我大国武术泱泱风范,没的这样,赢了也是给咱们丢脸!”
说话的正是常世凌,众人有的附和,有的不以为然,纳兰君让皱起眉,正要说话,君珂突然回身,看了常世凌一眼。
她眼神平和,但内有精光灼灼,认真看人时,如金杵劈面,力道逼人。那公子哥儿本想摆出身份,傲然和她对望,然而坚持不过三秒,便败下阵来,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那是。”君珂等他转过头,才笑道,“我不过是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按说本不该不知自量出手,给各位看了笑话。”
她突然辞气谦抑,常世凌以为她终于害怕示弱,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其实堂堂大燕,和异邦武人,武技相争也是低了身份。”君珂理也不理他,继续道,“应当由常小公爷着霓裳裙、上飞燕妆、扫八字眉、涂血盆唇,、翘兰花指、扭水蛇腰,袅袅婷婷,婷婷袅袅,一步三扭,一扭三抖,对那异邦武人,敌国高手,扭一扭,哼一哼,唱一唱,那些武人高手,那些南齐、东堂、羯胡、西鄂各国的武学宗师们,自然虎躯一震,倒头下拜,望风披靡,一看就倒。”
“噗——”
满堂喷酒声。
众王孙公子听着这话,看看眉毛稀疏画得平直假硬、面庞发黄涂得粉白僵板,生就水蛇小细腰,偏又有一张突兀大嘴的常世凌,顿觉君珂一番话,描摹入骨,辛辣淋漓,当真再无妙笔可以形容常氏妙态,越看越像,越像越觉得乐不可支,拍掌打膝,笑得前仰后合。
“贱人!”常世凌是常家小公爷,正房嫡子,世袭爵位,常家在开国元勋中排第三,族中他的三叔,现在正任兵部尚书,一门煊赫,实职荣衔俱全,到哪托着捧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何况对方还是个平民?
“贱人!”他连声斥骂,气冲冲站起,直奔君珂而来,一边走一边捋袖,看样子是要赏君珂几巴掌,几位和他交好的公子哥,连同主人冯哲,则在大声斥责君珂放肆,还不速速赔礼。
燕朝阶级森严等级分明,君珂就算是皇太孙带来的,一看也是平民身份,一旦得罪贵族,便是皇太孙也不好太相护,众人都觉得,骂上几句,只要她赔罪,已经给足皇太孙面子,就算殿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斥责叫骂一片纷乱,君珂听也不听,回头,注视着纳兰君让,“殿下,你刚才说,只要我赢了,允许我要一个彩头。诸位当时也都应了的。”
纳兰君让一皱眉,还没回答,君珂已经一指常世凌,声音清凌凌逼入众人耳中,“我也没什么要求,就请这位善于昭显大国风范,风骨气度大燕第一的常小公爷,用他的神拳无敌兰花指,八步赶蝉水蛇腰,也摔一摔异邦武人,让她好好洗洗眼睛,看看我大燕男儿的风骚!”
“……”
常世凌蓦然跳起,尖声道“你做梦!我杀了你——”便要冲上来,秦昱假惺惺将他一拦,道“常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何等尊贵,怎么能和这么个低贱丫头当真——”又有人似笑非笑道“或者常兄也可以试试,也许这丫头还真没说错——”还有人连连叹气,道“唉,闹什么呢,还不看太孙的意思……”
一片纷扰,君珂听而不闻,她只是紧紧盯住纳兰君让,昨夜长谈,一路了解,她心目中这人虽然骄傲刚硬至不近人情,但内心自有原则,非这些涂脂抹粉靡靡娇柔的“男人”所能比,此刻所有辱骂讥嘲不过是过眼潮水,这个人的态度,才是她真正愿意关注。
纳兰君让,你可别让我失望!
她清亮的目光似一泓泉水,落在了纳兰君让眼神的渊薮,纳兰君让沉默望着她,心底却在叹息。
果然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尤其有血性,才入燕京,便竖大敌,是以为他一定会为她撑腰么?
这腰,是不能撑的。
他纳兰君让,不能为一个平民,触动特权阶层利益,不能因为一个平民,让人察觉到他对贵族的厌恶态度,最起码,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纳兰君让,不能让别人以为一个女人是他的软肋,因为这样对她,同样危险。
他纳兰君让,不能助长她的血性和勇气,让她误以为燕京居,很容易。以至于低估了燕京黑暗里吃人的血盆大口,最终不知收敛,葬送性命。
诸般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他慢慢转开目光。
君珂的眼神暗淡下去。
纳兰君让心中忽然一紧,那样突然的暗淡,像看见乍放的花朵瞬间摧折,令心尖一揪,疼痛细微却绵长。
然而他最终错开了眼,沉声道“你这要求不妥了些,这样吧,你给常公爷赔个礼,他这般身份,自不会和你计较,我再另赏你金珠十串,以示对你力搏取胜的奖赏。”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露出惊异和悻悻之色——皇太孙实在太偏这个平民!常世凌尤其愤愤——这不是明摆着说,不允许他为此为难这贱人吗?
君珂眼神里最后的一点星火,渐渐灭了。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共餐时的捉弄,小院里的误会,殿顶上的交心和解释,她相遇他不久,龃龉多于友好,然而从来都以为,她看见的是这个王朝除纳兰述以外的另一个内心清正的男子,虽然一个严正一个潇洒,但原则和操守,殊途同归。
如今事实证明,也不过富贵染缸里被染得不见本色的最大一匹。
是她可笑了,纳兰君让这样的身份,贵族利益的最大代表者,他的立场永远不会站在平民这一边,她凭什么以为他会不同?
还真以为人人都是纳兰述?
“君珂!”纳兰君让见她不动,语气也多了几分冷肃,“不要恃宠而骄!还不去给公爷赔情?”
恃宠而骄四个字一出口,不知怎的心里一跳,随即便见君珂霍然扭头,重重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满是鄙弃、不屑、轻视和嘲弄,一瞬间她微金湛然的眼光里竟然没有倒映上他的影子。
纳兰君让霍然住口,只觉嗓子干哑。
君珂吸一口气,垂下眼,她从来没指望谁撑腰,她敢于和这小公爷叫板,也是因为算准最起码现在,她是朝廷一心延请的奇人,就凭一个常家闲散爵位,看这常家公爷人品水准和人缘,也知道翻不出什么浪去。
她不怕树敌,因为她自来到这异世,处处退让还是被欺负,还是遍地敌人,她只要强大自己,再多敌人也无妨。
她怕的,不过是失望,是不能再信这世间真善美。
不过没关系,不过少一个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而已。
她扭头的姿势如此绝然,纳兰君让呼吸一紧,恍惚里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已经失去了什么。
心里一沉的同时也涌上几分恼怒——你竟如此不懂事!
君珂扭头,盘算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身份,狠狠煽这群混账一耳光,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下沉,这才发现,被她打倒的肥女,竟然到现在都没起来过。
君珂心中一跳,顿时觉得不好。
与此同时站到堂中的常世凌,后退时碰到肥女小山一般的身体,正无处发泄怒气,回身狠狠一踢,尖声骂“在这挺什么尸!起来!”
这一踢肥女纹丝不动,常世凌低头绕着她的脸一看,骇然大叫“死了!”
纳兰君让霍然坐直。
君珂脸色一变。
堂中王孙齐齐惊呼。
屋顶上的人神色疑惑,对视一眼。
“什么人死了?”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听见一人快步而来,一路掀帘穿户,直奔内堂,一边走一边道,“秦昱我把肥奴借给你,你可得轻着点,伤了得赔我医药钱……咦肥奴你怎么躺在这里,快起来,挡住我路了……咦!”
她最后一声声音大变,而众人早已站起,轰然一声,齐齐道
“正仪公主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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