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腾空而起,飞于云汉鸣于九皋。
公孙口满脸骇然的望着这幕。
“镐池君?!”
“方才那怨鬼……竟是镐池君?”
很快,便有儒生连忙行跪拜大礼。
这些基本都是楚人。
楚地神系比较简单,楚人祖神为老僮、祝融、媸畲。另外楚地多江河,便信仰诸多个水神。一种是其他水神,另一种是【大水】。所祭至高神则为太一,大水有独立主祭或同与至高神太一的祭祀规模,论规格不逊色于太一。
镐池君有说法是周武王,但大部分都认为是掌管江河的水神。江河附近的黔首,每年都会在春季祭祀镐池君。希望能得神灵庇佑,风调雨顺。有稚童坠入河中溺毙后,其翁媪也会祭拜镐池君。他们认为稚童是被镐池君带走,希望能得镐池君的照顾庇佑。
“是了,就是镐池君!”
“入水而消失,除开镐池君还有谁?”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到镐池君!”
“坠星落于关中,镐池君现,河鱼大上,仙鹤献礼……难不成真的是福星?”
“仙鹤所赠的是……玉佩?”
“错不了,就是玉佩。”
楚南公脸色涨红,憋不出话来。他知晓这里面有些问题,可却没法反驳。他现在要敢唱反调,那就是公然与秦国为敌,与这数百名仕大贤为敌,没看到他们都在叩拜行礼?
“嘶……这鱼腹怎的有些古怪?”
公孙口自脚下捡起条半死不活的河鱼,也有儒生纷纷跟着捡起来。这条河鱼少说得有两斤重,若带至关市上能卖两钱左右。关中人吃鱼吃的少,价钱自然不高。
“这鱼腹怎的这么硬?”
“打开看看。”
有名仕随身带着匕首防身,便将鱼腹剖开。很快,便自鱼腹中取出枚染血的寸长竹简。正反两面皆是绘刻有小篆,有人情不自禁的念了出来。
“匈奴死,大秦兴!”
“匈奴死,大秦兴!”
“这……这……难道就是天意?!”
淳于越捧着竹简,人都傻了。
他是儒生,主要负责祭祀等事。
古人焚龟甲卜卦,而这鱼腹藏书却是从未听说过。可不光是他一人看到,诸多勋贵名仕皆是亲眼所见。河鱼自渭水蹦出,落在岸边。全程没有任何人操控,这要不是天意,那什么是?
淳于越始终是反对秦国北伐,觉得好不容易有这太平日子,没必要浪费兵力北伐。宣战匈奴,意味着要征调大量的民夫为徭,同时对国力也将会是种损耗。思来想去,他甚至提过与匈奴议和。当然,这条建议直接被秦始皇一票给否了。
开玩笑?
议和?
秦已灭六国,代表诸夏正统。
与匈奴议和,怕是祖宗都得跳出来揍人!
有些事,是无法计算得失的。
就算会吃亏,那也绝不能阻止秦国北伐!
望着竹简,淳于越右手都在颤抖。虽说双手一股子鱼腥味,他都没在意。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这颗坠星真的是福星。并且还做出了预言,昭示着秦国出兵北伐匈奴的正确性。
再有人反对,或者是以此事做文章,那就是公然逆天!
这类人,没必要再留着。
秦始皇捋着胡须,脸上扬起抹笑容。听着这些名仕儒生窃窃私语,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憋屈良久,今日可算是让他狠狠出了口恶气。
一个两个不都说是灾星吗?
现在,还好意思张口吗?
卓草这脑袋瓜子就是好使,这办法不错!
“禀上,这玉佩似乎有些眼熟。”
就在此刻,蒙毅是蹙眉走出。
“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
秦始皇淡淡开口。
瞬间,冯去疾等人纷纷捧场在旁认可。
“去年渡江,的确有一玉璧沉江。”
“难怪这玉璧如此眼熟!”
“蒙公可真是好眼力,竟能一眼看出。”
“厉害厉害!”
范增隔着老远,压根是什么都看不仔细。特别是他视力本就不好,只能看个大概。听到这些人议论,也是颇为惊奇。
“想不到,这灾星竟真的是福星?”
“的确。”
“吾观那蒙公,似乎是有些眼熟?”范增借助千里镜,照样是没法看清楚。特别是前面挤满了人,他们都没法靠近。有些个字高的更是把前面堵得死死的,放眼望去就只能看到些后脑勺。
扶苏心里咯噔了下。
这下子坏了!
他和范增兴冲冲的来此,完全把这茬给忘了。秦始皇与卓正相似,这点倒是不用担心。可蒙毅怎么说?也长得相似?
范增就是再蠢,也必能察觉出端倪。这得亏天色暗,再加上人来人往所以范增没注意到。要不然的话,这可都穿帮了。
“范翁!”
“嗯?”
“咱们不若慢些,就别向前挤咧。”
“为何?”范增面露不解,“方才你不是说要上前看个仔细吗?咱们往前挤挤,总归是有空位的。”
“我想起来件事!”
“什么?”
“卓君说过,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定距离。若是走的太近,就容易交叉感染。像前面如此拥堵,如果有人患病,就容易被他人所染。吾倒是没事,可范翁好端端的若是染病,免不得会麻烦,到那时卓君也必定会怪罪于我。”
范增思索片刻,也觉得有些道理。
该看的也都能看到。
既是为安全着想,倒也无所谓。
“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
“嗯?”
“我是说范翁真好骗。”
“?”
“咳咳,我说范翁人真好!”
“呵……”
扶苏长这么大就没说过谎,除开诓骗过卓草外,再也没欺骗过旁人。兴许是骗的多了,他现在也是稍微有些心得。若换做先前,只怕是已经穿帮了。
“这河鱼内,的确有竹简。”
范增顺了枚竹片在手,淡定开口。
“今年头曼死……匈奴死,大秦兴。”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看来,卓生果然未曾骗我。这颗坠星的确是福星,而并非是灾星。老夫研究天文星象这么多年,却没想到还比不得卓生。老夫闭门苦读多年,自以为才学过人。来至咸阳,方才知晓这一山还比一山高。不光卓生,还有那位天下霸唱!老夫真想看看那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究竟是何等奇书?”
望着已经被忽悠瘸了的范增,扶苏是目瞪口呆。好家伙,果然是越聪明的人考虑的也就越多,也越容易上当。他们先前自己说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现在发生在眼前,还能有假?
……
最后面的楚南公死死握着染血的竹简,脸色铁青。他不在乎秦国是否讨伐匈奴,对他来说出兵兴许更好。先前那叫不义之军,没什么正当的理由出兵,纯粹只是为了开疆辟土。
可现在不同,秦国有了正当的理由!
天降福星,为秦国指出富强之路。
镐池君送上昔日沉江玉璧,河鱼跃至河岸……
匈奴死,大秦兴!
今年头曼死!
这就是秦国出兵的理由!
如此,秦国军团士气会达到鼎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天意而为,这就令楚南公相当难受了。本来他还想着借此机会传些谣言,借此攻击秦国挑拨百姓情绪,然后趁机招揽些人手。
现在倒好,他还敢胡说八道吗?
怕不是要被已经疯了的黔首整死!
天子车架再次出发,因为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所以很多人都选择是步行跟随,包括楚南公在内也是如此。前面勋贵车架速度也很慢,可以保证他们跟的上。虽说已至丑时,他们却都是神采奕奕,个个都精神的很。
“南公,汝以为此事如何?”
“这里面必有问题!”
楚南公咬牙切齿的开口。可别小瞧为他驱赶牛车的农夫,这位可是个高手。乃是出自列子门下。当然,他的师父只是曾于列子门下学了些招数。
“有问题?”
“那镐池君,怕是皇帝派人所假扮。如此亵渎神灵,这暴君终有一日会遭受天谴。到那时,整个秦国宗室都将绝嗣!”
楚南公愤愤然的开口。
他四周也没人,要不然他可不敢这么说。他做出过很多预言,或者说是诅咒。他不光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还经常说秦国宗室会因此绝嗣。只是说的多了,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楚南公此刻是无比窝火,他辛辛苦苦筹划。结果倒好,却因为秦始皇事先布局,令他的计划是彻底付诸东流。不仅如此,他反而是给秦始皇造势,吸引来大把大把的儒生。
这陨星先前谈论的是有,却也没那么多人。到后来越来越多,纯粹是因为他在暗中散播谣言,说这陨星是灾星。后来秦国官方辟谣,说这是福星。已经被带了节奏的儒生都不信,自然是纷纷凑上来要一看究竟。
看看他们现在,个个都是深信不疑!
怀疑的兴许是有,可他们也再无力反驳。
大势所趋,他们不信也得信!
四周足足有数百密探,谁敢放肆?
“南公,还继续看吗?”
“呵,自然要看。”楚南公拄着拐杖,冷然道:“若老夫猜的没错,接下来那坠星必已被那暴君提前刻好文书。等我们过去后,便真的以为这灾星成了福星。真是好手段!”
“南公……刚才那些都是假的?”
“当然!”
“方才这河鱼大上,渔腹藏书也是假的?”
楚南公捋着胡须,冷漠道:“只要找人提前准备,找些擅水之人藏匿在河下便可。老夫听说昔日吴越水战,就有人借助芦苇可在水下换气,就算是憋上小半个时辰都有可能。至于那镐池君,也是同样的道理。老夫若猜的不错,那镐池君已顺流而下离开云阳。”
“那仙鹤呢?”
“随便找个训禽师,都能做到。”
“那玉璧呢?”
“他说是去年所沉,你就信了?”
楚南公不屑开口。
假的,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原来是这样……”
“不光老夫能看出来,很多人也都知晓。只是现在大势所趋,而且也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吾等若是现在跳出来,等同于告诉那暴君就是老夫暗中散播谣言……况且,也没几个人会相信。他们只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至于真相没人在乎。”
楚南公不住叹息。
他自诩聪明过人,暗中散播谣言。
耍的咸阳京畿无数名仕团团转!
现在倒好,小丑竟是他自己?!
……
“哈哈哈!”秦始皇在车架内捋着胡须,爽朗大笑,“蒙卿,想不到那小子的招数这么好用。汝方才可看到淳于越和鲍白令之的脸色?哈哈哈,朕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这么痛快!”
其实,这也只是他的恶趣味。
博士对他来说有用,他便留了下来。
他们有议事的权利,有时候也会给出有用的建议。比如先前他想搞个禅让制,结果鲍白令之把他一顿狠批。
五帝行禅让制,那是因为五帝以天下为官,自是推行禅让。陛下行桀纣之道,筑台干云,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钟,立万石之簴。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兴作骊山宫室,至雍相继不绝。殚天下,蝎民力。偏驳自私,不能以及人。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
秦始皇觉得鲍白令之说的有道理,便不再提禅让的事。因为这事,扶苏等公子心里头可都是乐开了花。
只不过,有时候这票博士会令他很难堪。动辄便是弹劾上谏,拿着博士的工资,操着御史的心。秦始皇都搞不明巴,这票博士是不是刻意和他作对,就喜欢在后面唱反调?
他说要筹备马具骑兵,起兵北伐。这票博士纷纷跳出来阻止,廷议结束后,全都跪在章台宫不走。到最后还是冯去疾出面苦口婆心的劝诫,他们方才离去。要知道,当时他可是已经动了杀心!
这次看到他们吃瘪,秦始皇能不高兴吗?
“他的确是聪明过人,擅出奇计。”
“这法子记好,以后得多用些。”
“唯。”
十来里山路,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最后,终于是来至坠星之地。
四周已化作焦土,只看到些古树还在焚烧。阵阵烟熏味,令很多人不由自主的捂鼻蹙眉。秦始皇则是命人跳下深坑,想办法把这坠星拉上来。隔着老远,其他人怎么看?
“禀上!这坠星上有字!”
跳下去的玄鸟卫惊呼开口。
秦始皇顿时面露欣喜,当即道:“快拉上来,朕要看看上面刻的什么!”
其实,他知道。
他这么做,纯粹是忽悠人的。
不多时,还有些烫手的陨石便被拉了上来。
足足有丈许多高,需要二人合抱。陨石上是坑坑洼洼的,依稀能看到排篆字。接着,冯去疾等大臣纷纷凑了上去。连带着鲍白令之也都在后面围观,面露骇然。
“匈奴者,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矫托天命,伪作金人,欺惑众庶,震怒上帝。楚越之竹,难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秦室,拯救黔首。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这篇檄文其实是出自卓草之口,扶苏之手。扶苏起初是打算自己来写,足足憋了三天,秦始皇都不是很满意。到最后没辙了,他只得去找卓草帮忙。还说事成之后,必定会有好处。
卓草还以为苏荷是想邀功,然后献上檄文帮扶苏。寻思着自己也能捞点好处,便帮他写了这篇檄文。说是写其实就是抄,谁让他穿越了嘞?
“太史令,速速记下!”
“唯!”
“我大秦为诸夏正统!那匈奴不通礼数,不尊上帝。且屡屡南下,犯我大秦边疆。今得天赐檄文,我大秦必要启兵北伐,踏平塞外草原,令匈奴不敢南下,臣服于秦!”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
所有人皆是作揖行礼。
他们都觉得这篇檄文写的不错。
“天赐福星,这是天赐福星呐!”
“看看,这福星上还有讨贼檄文!”
“秦国启兵匈奴,乃是替天行道!”
公孙口隔着老远狂吹特吹,檄文上的内容是口口相传,他们大概也都已知晓大概。他们现在是彻底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天赐福星,吉兆出现。”
“看来,这颗真的是福星……”
“乃公先前就说是福星,你们都不信。现在看看,这天下子所说倒是无比精准。当时他就说了,沿路而行会碰到诸多吉兆。镐池君现身,仙鹤献礼,河鱼大上,坠星檄文……现在,你们还有何好说的?”
有人已经成了自来水,抬杠成功后自是相当激动。他们都是些喜欢标新立异的人,就喜欢和别人唱反调抬杠。知晓坠星的事后,他们就纷纷说是福星而非是灾星,就为了彰显自己懂的多。
先前他们很不受待见,毕竟让他们拿出点干货比杀了他们还难,只会张嘴狂喷。现在好不容易占据上风,他们能不激动吗?
狂风呼啸……
楚南公双手紧紧握拳。
满脸冷意的站在远处,只觉得极其窝火。
就和他猜的相同,坠星上面果然是有字。
这篇檄文写的好啊!
究竟是出自哪位大贤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