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荼亭。
雎鸠正在挑水,小小的个头挑着两桶河水。凌乱的发丝呈枯黄色,随便扎着发髻以木笄穿过。现在家里头的重担都落在她身上,辰伯已被拉去服徭役。
正常是要去骊山修皇陵的,经卓草调动后只需至县城服役。这就是乡啬夫的权利,服役的地点时间都由他来决断。
这都是规则允许的,往年哀借此收了不少好处。想离家近轻松点的,私底下就得偷摸送礼。不送礼的,通通拉去骊山修皇陵。吃不饱睡不好,要是得了病连命都得搭里面。运气再不好就得挖矿挖煤,那更为危险。还会得怪病,以后咳嗽不说还使不上力气。
当然,卓草还不至于如此。
当地宗族的人,他都尽量分配好些。
至于其他人,他能力有限。
帮别人的前提,是他自己有这本事。
卓礼其实都不建议他帮忙,毕竟他现在是如日中天。已是爵至左庶长,举世瞩目。这些算不得什么大事,可真要追究起来却也是把柄。
“雎鸠雎鸠,这道题你会做吗?”
李鹿捧着书册,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题?”
“关于律法的。”李鹿自顾自的走在旁边,“五人为群盗,张三临了拉肚子没去。四人盗窃被抓,且供出了张三,那是否构成群盗罪?”
“……”
没错,这题就是卓草出的。
他很讨厌处理这些棘手的政务。
正巧这些天苏荷不在,他就把相关的罪案编成题目。苏荷平时也会教他们律令,就是希望将他们栽培成合格的秦吏。卓草觉得秦吏肯定要先实习,就把他的这些政务悉数交给稚生去做。处理政务和作业两不误,卓草都觉得自己聪明过人。
“张三虽未盗窃,却是以他为首。题目也说了,四人被抓后主动告奸,供出张三在暗中出谋划策。纵然他未曾亲自参与盗窃,同样当以群盗罪论处。”
雎鸠对律法不精,还得胡亥来。
他再混账,那也是秦国公子,老师更是赵高李斯这类精通律法的名仕。胡亥也知道皇帝最看重秦律,为了讨皇帝喜欢自会钻研秦律。像这些案例,他只消看个两眼便能精准判别。尽管有时候会出错,倒也比其余稚生强的多咧。
“原来是这样……”
雎鸠也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十八,我最佩服你了。”
“咳咳……”
胡亥相当不好意思的挠着头。他这就是典型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换成是在咸阳,就这种问题还想得到夸奖?做的稍微慢些,怕不是就要挨喷。
“其实像你这样个字不高,长得不好看,又不会做农活的庶出子。精通律法倒是好事,按小草先生的说法,以后当个斗食小吏也好。”
“我……”
“……”
胡亥是彻底无话可说,自顾自的把水桶放下。他是在帮着雎鸠挑水,反正下了课闲着也是闲着。看到李鹿蹦蹦跳跳的,当即蹙眉道:“阿鹿,你帮雎鸠挑水吧。”
“这关我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朋友?!”
“你出卖我的的时候,想到我们是朋友了吗?”
“咳咳,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强……”
李鹿虽说不悦,却还是将书册收了起来。顺手扛起扁担,慢悠悠的走在前面。他本身就比胡亥更为壮硕,帮忙挑水压根就无所谓。纯粹只是觉得胡亥不地道,自己泡妞却让他干苦力。胡亥自个儿揽下的活,反倒让他帮忙,这算什么道理?
“话说雎鸠为何不用井水嘞?”
“井水每天就那么些,得让别人挑。况且我早上还得帮忙务农,没时间去挑水。等我回去后,井水都只剩下个底了。我就趁着放学挑水回去,反正也是顺路。”
李鹿若有所思的点头,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有很多人排队挑水的。去的晚了,到最后就剩下个底儿。井水并非是源源不绝的,也需要时间冒出来。先前李鹿不知道还准备挑井水浇地,结果被辰伯一顿臭骂。
“小草先生提到过自来水,说是用管道送到家家户户。只要打开阀门,就会有水自动流出。咸阳城下就有类似的管道,都是以陶土做成,防止下雨路面有积水的。对,小草先生管这叫下水道!”
胡亥接过话茬,他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卓草听他提及此事后惊得书册乱飞,一蹦三尺高。区区下水道而已,也就卓草这种没见识的人才会觉得奇怪。也不看看咸阳是什么地方,有点黑科技怎么了?
况且这玩意儿殷商时期就有,就是用来排水的。把卓草激动的连忙掏钱收了好几件样品,还说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然后塞他自个儿的博物馆里头了……
土鳖啊!
胡亥都觉得丢人。
这玩意儿价值连城?
送他他都不要!
“自来水这事,公输先生在考虑来着。”
“咦!还真能成咧?!”
“只是考虑而已。”李鹿无奈道:“坠星落于云阳县,皇帝已准备将此星交予先生。然后将此坠星打造成柄锋锐宝剑,用以彰显我大秦国威。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放那不也行吗?”
宝剑谁不会铸造?
按他的想法,就该交给别人。
公输刯精通匠活,应当与他钻研科学。
来至家门口,李鹿帮着把水倒入陶缸。雎鸠的胞弟则是扛着柴火回来,因为天气热干脆光着膀子。扛柴火最容易划破衣服,他的衣服虽说是雎鸠穿过的,却也不舍的。
“鹿哥,胡哥。”
“嗯。”
小伙子不错,懂事!
……
……
李鹿心满意足的与胡亥走了。
趁着还没天黑,自顾自的朝着府上走去。
“十八,我准备做点小买卖。”
“什么买卖?”
“搞点地窖的冰,然后送给公输先生。”
“……”
胡亥足足愣了大半天。
“你管这叫做买卖?!”
“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不帮。”
“行,我和雎鸠说你去女闾的事。”
“……”
胡亥脸色顿时涨红,放先前李鹿绝对不敢这般放肆。两人虽说关系亲近,但他素来是牢牢占据主动权。只因为他是公子,而李鹿只是丞相之子。可在泾阳呆的时间久了,渐渐的也没再提及此事。
“这事后续我背锅,你放心就好。”
李鹿非常干脆的拍着胸口,反正不论他是否主动,那最后都是他的问题。
“阿鹿,你为何不找他要呢?”
卓草并非不讲道理的人。
他们只要说出个缘由,自然会给他们。
“那多没意思?“
“啊?”
“偷偷摸摸的,很刺激!”
“……”
李鹿就属于是典型的吃饱了没事干,在咸阳就这样。很多时候能换正常法子去做,他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他不缺钱可手脚就是不干净,就喜欢偷鸡摸狗。他就是喜欢追求刺激,什么事新鲜有趣,他必然是会去尝试。
在泾阳则收敛许多,不像先前般放肆。
“小草先生。”
“嗯。”
路过庭院,他们就与卓草打了个招呼。
李鹿和胡亥对视了眼,便已知晓该怎么做。二人合作多年,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老办法,胡亥便先留下与卓草周旋。趁着空隙,李鹿偷摸跑去书房找钥匙。得手后,二人再连夜从地窖里面顺些东西。
“先生,我有个问题。”
“什么?”
“人是怎么来的?”
“额?”
“我是怎么在母亲肚子里的?”
“……”
“通过运动后,就有了。”
“什么运动?”
“睡觉。”
“怎么睡得?”
卓草回过头看向蹑手蹑脚的李鹿,淡淡道:“你们俩不用故技重施了,老老实实过来吧。管龠我已收起,地窖里面也没冰块。”
“咳咳……”
“……”
李鹿尴尬的笑着,“先生误会了。”
“误会?老公输今日方才与我提及,说你看他炼铁冶铜热的很,扬言要给他准备冰块去热。你小子不就是想跑地窖里头,偷冰块?”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少在我这扯皮。”
卓草要连这点事都猜不到,那早就挂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经历过这么多事,是人都会改变的。坚守后世的道义,只会被人视作蠢夫。
“你小子每次出发点都是好的,偏偏做起事来不择手段。想想也没办法,都怪你爹教的好。那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玩意儿。”
“对,都是我爹害的!”
李鹿连连点头。
卓草瞥了他眼,给了他个毛栗子。
这小子可真是混账!
他骂两句就算了,李鹿也骂?
李斯要是在场,不得吐血?
“这几日天气是热了些。”
扶苏在旁挥着纸质的折扇。折扇自然是从卓草这坑来的,他还亲自在上面题诗,是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打工人!
他总觉得这两句怪怪的,却又不明所以。
反正折扇很好用,实乃装比……祛暑利器!
“他比先前强了些,知晓公输先生热的难受,还知道主动送些冰水。”扶苏一边扇一边道:“只是府上确实没有冰块祛暑,想要的话只得去县城购买。小草,你去年冬季为何没有存冰呢?”
“没这功夫。”
去年?
去年冬天他爹刚回来,带回来一大票麻烦。每天忙的是团团转,还一不小心当上乡啬夫,稀里糊涂的又爵至左庶长。然后还和张良等反贼有了纠葛,他压根没时间考虑这些。
况且,他家里头也没条件存冰。
要想存冰,就得挑三九腊月天最冷的时候。然后还得挖口井,寻常的地窖效果还不好。这井是越深越好,再把冰块运送进去。再铺上兽皮稻草这些,最后再把井口给封死。等到夏季需要用冰的时候,再命人下井去取。所以,当地都称呼这种冰为深井冰……
他先前也曾试过,只是效果不佳,还把地窖弄的和沼泽似的。到后来,他也就干脆放弃了。
“那只能去县城买了……”
扶苏长叹口气。
早知如此,他先前就去买了。
“买?你脑子呢?”
“额?”
“家里头有条件储冰的,压根就不缺这点钱。只担心自己不够用的,还会拿出来卖?我听说,就是皇帝都不舍得用,连公子都没份。”
“胡说!”
“咋滴,你是公子不成?”
“我当然……不是!”扶苏无奈道:“可我也曾去过皇宫,公子扶苏夏季每月都有冰可用。宫中凌人专执冰块之事,还不至于连公子都用不上。只是小草你说的有道理,用的起冰块的也不会卖钱。”
“你说咱们要是有冰,那来钱快不?”
“肯定快!”
“不是那种冰块,是那种沙冰。”
“傻比?”
“你tnd骂人?!”
“……”
“我说的是沙冰,有点类似是雪。”卓草急的是抓耳挠腮,“然后再浇上些果汁,啧啧啧,那味道甭提了!”
“有意思,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再学我说话,我就拍死你!”
卓草恶狠狠的瞪了眼李鹿。
“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先生如此,鹿自当如此。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行,你待会把这两句话抄五十遍。不对,五百遍,给我抄到死!”
“我错了……”
五百遍?!
怕是通宵达旦都抄不完。
“不错不错,你这功底比先前强多了。小草,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扶苏颔首点头,若让李斯知晓想必也会老怀甚慰。虽说李鹿还相当的顽劣,隔三差五还会刻意讨骂,但也比先前强的多咧。这锅其实也出在卓草这,毕竟他自己本身就是不尊礼法的人,教出来的稚生能有多好?
只能说有得必有失,总比先前要强些。
“小草有何打算?”
“制冰,你怕不怕?!”
“制……冰?”
“去给我准备个盛满水的陶缸,还有银盆和硝石。”
“好!”
扶苏颔首点头,当即便去忙着准备。他不知道卓草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可既然他都这么要求了,那么按照他说的去做就肯定没错。
“先生是要作甚?”
“做法!”
“做法?”李鹿旋即摇头,“先生,你常教我们要尊重科学。还说这天下没有神灵,谁要说有神仙,不是蠢就是坏。先生不蠢,那肯定就是坏了。”
“……”
他说过这话吗?
卓草蹙眉苦思,好像是在课上说过。
主要有时候会扯远,他自己都记不清。
还好,这些东西都很常见。
像是硝石府上就有,都是侯生的。按照侯生的说法,硝石可以用来制药。只不过现在不称硝石,而是消石。很多方士乃至医卜,都会将其制药炼丹。
古代炼丹方士虽说大部分都是混账,可阴差阳错的也搞出不少发明。比如说火药,相传就是炼丹师偶然间得到。卓草寻思着硝石好像就是做火药的,就想着让侯生多准备些。
然后……都tnd快堆成山了!
……
东西很快都已备好,都放在书房。
成块成块经过提纯的硝石堆积在旁,散发出股臭味。卓草顺手拿起银盆,这是他收上来的。鎏金刻花,而且极其薄,是工匠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出来的。相传出自楚国,花了他足足三千钱!
卓草顺手舀起盆水,再令银盆飘在水上。
“先生,你这是何意?”
“缸里有水,盆里也有水?”
“你们待会自然知晓。”
硝石制冰这种套路早被前辈玩腻了,卓草先前其实就用过。府上的隶臣妾都见怪不怪,也不觉得有何稀奇的。但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厉害,做出来的只能说是冰水混合物。想做出真正的冰块,那基本是在做梦。
只不过在炎炎夏日,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算不错的了。最主要的是硝石制冰能反复利用,硝石溶于水后还能经过熬制再还原出硝石。换而言之,几乎就是零成本。
接着,卓草顺手把硝石块放入水中。当着他们的面,默默的念起了咒语,“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忘我守一,六根大定;戒点养气,无私无为……”
“???”
我尼玛!
李鹿整个人都傻了。
卓草这真的是在做法不成?
随着他不断念咒,就看到陶缸内也起了反应。里面的清水变得越来越浑浊,并且升起丝丝寒意。一层薄冰慢慢在水缸中凝结,而银盆也因此受到影响。里面的水温度也随之下降,慢慢有了浮冰。
“这……这……”
扶苏都有些愣神,他还是头次看到。
先前他就觉得卓草有些问题,今日得见果然如此。说不准卓草真的是神仙,要不然怎会认识白帝?更别说先前谷口县得白帝赐药,方会化解瘟疫。
好家伙!
这绝对就是石锤了!
“小草,你是神仙!”
扶苏惊呼开口。
恰好此时此刻,房门骤然被人打开。
站在门口的赫然就是秦始皇和蒙毅,望着眼前这古怪的一幕皆是不明所以。特别是看到卓草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更是令秦始皇感到匪夷所思。
咋滴?
他这段时间没回来,卓草改行当炼丹师了?
人家炼丹拿鼎炼,卓草拿陶缸炼?!
“父……卓翁!小草在施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