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暑热难挡。
圣文帝终于给徐丞相一案下达了最终的判决。
徐家二房所有人被判秋后问斩,追随徐丞相犯下诸多罪行的重要同党,也被判秋后问斩。
其余涉案之人,被判流放。
徐丞相彻底凉凉了……
而圣文帝经此一事,身心俱疲,被太医用天材地宝的珍稀药材调养着,病也未见全好,一直时好时坏地拖着。
民间批判圣文帝的舆论无休无止,圣文帝有心无力,不得已隐退,当了太上皇。
太子盛景旷登基成了大昱的第四任皇帝。
大昱开国以来,纪年一直是盛历开头,盛景旷沿袭祖宗旧制。
并且,大昱从去年开始,一直处在多事之秋,盛景旷登基都未铺张浪费,奉行着勤俭节约的美德,因此搏了一大波好感。
他在徐丞相造反一事上的表现可圈可点,百姓们对他的好感度一直在飙升。
新皇新气象,大昱好似又获得了新生……
※※※
徐府。
郝甜在东院与西院之间的花圃秋千架下随意地荡着秋千,想着近日之事。
西院被抄家,东院却安然无恙。
按说徐丞相造反,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但圣文帝却偏偏没有如此重判。
明面上,圣文帝这样做是给了徐氏天大的人情与圣恩。
实际上却并非这么一回事。
因为认真算起来,徐丞相这一脉,并非徐氏血脉。
徐氏的第十四任家主是位女子,也就是徐冉的曾祖母,她这一辈,两个兄长年少早夭,就剩她一个。
为了延续传承徐氏血脉,第十四任家主是招婿进门的,她和夫婿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是徐冉的爷爷,这一脉往下继续传承,就是徐冉的父亲徐经纶,再是徐冉。
这几代人都是一脉单传,是绝对不会出现一个二房的。
而之所以有个徐家二房,是第十四任家主的夫婿在外惹下了风流债,还同人珠胎暗结,得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血崩而亡。
徐冉的曾祖父将儿子抱回了徐府,徐冉的曾祖母无奈之下,只得养做二房庶子。
这事只有徐氏族人知情,对外却声称二房也是第十四任家主的亲儿子。
徐丞相就是这二房庶子的儿子。
所以,徐丞相这一脉,压根就不是徐氏血脉!
圣文帝以前知晓这一事,但他要利用徐丞相,自然不会声张出去。
而现在要以此卖面子给郝甜,就更不可能声张了。
外人都当圣文帝偏爱徐家大房一脉,这才没有株连九族。
哼哼!
心机糟老头子!
郝甜想着这些事,就有些愤愤。
“家主,百里少监来了。”管家将百里羡引领了过来后,就退了下去。
盛景旷已经当了皇帝,而他还未生子,太子少卿现在就是闲职,百里羡干脆请辞,只领苍雩阁少监这一个职位。
郝甜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百里羡,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宽袖紧身,将颀长的身姿包裹得风姿绰约。
这人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不看脸就已经勾人犯罪,再配上一张灿若朝华的脸,简直……简直是……
打住!打住!打住!
郝甜条件反射地吸了吸鼻子,还不打住遐思,她就又要流鼻血了!
“你找我干嘛?”郝甜别过头,不让百里羡发现她已经微红的脸颊。
百里羡微微一笑,他看不到郝甜的小脸,但她泛红的小耳垂,已经泄露了她此刻的娇羞之态。
小丫头怕是又想到些什么了……
“阿甜,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几时同我大婚,几时告知孩子们我是她们的阿爹。”百里羡依然露出一副怨念满满的模样。
百里羡不提还好,一提,郝甜就炸毛,转过身气鼓鼓地瞪视着百里羡,“大什么婚!我的崽儿没有爹!”
“阿甜……”百里羡苦着张脸,“你不怜惜我,也要怜惜孩子们啊!她们很想她们的阿爹,雪雪以前还对我说,要是我是她的阿爹就好了,你听,多可怜的孩子啊!”
百里羡已经决定走“孩子路线”来攻破郝甜的心里防线。
果不其然,郝甜呆愣了好几秒,水眸中满是震惊、讶异与心疼。
那日在琼林宴,郝甜自曝已经嫁人生子,还说自己的两个孩子寄养在阮氏的名下,却没说是哪两个。
偏偏,百里羡举例的是小雪雪。
小雪雪是三只小崽儿里最懂得怜惜郝甜的那一个,她受伤了也不哭,说她不愿让阿姐心疼和担心。
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啊!
可这个孩子却对她的夫子百里羡说他要是她的阿爹就好了。
由此可见,小雪雪很喜欢百里羡,喜欢到想要百里羡当她的阿爹。
父亲这个角色缺如,会对小孩子的童年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郝甜以前不知道小雪雪和小月月的父亲是谁,又无心给她们找个替代的便宜父亲,随着二人的年龄渐大,平日里面对二人询问类似于“爸爸去哪儿”的问题,郝甜的回答都很模糊。
她没说她们的爹死了,却也没说她们的爹在哪,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她们的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做完了这件事,就会回来。
这就是一张空头支票,郝甜也是深知的。
出生就看不到父亲,伤害已经造成,郝甜也无从挽救,她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父亲这个角色缺失对二人造成的影响。
现在,小雪雪和小月月的父亲出现了,郝甜的确可以从先前的困境中走出来。
可是,郝甜独自忍受了最初的艰难,现在两只崽儿健健康康地长到了六岁,活泼可爱讨人喜。
而百里羡这个时候出现,就像是捡现成的便宜一般。
这让郝甜如何愿意让小崽儿们与他相认!
就好似百里羡这个爹就是那啥的时候有用,之后就都是个摆设了。
既然是摆设,那还敢同她抢崽儿!
老子十月怀胎那么辛苦!
老子一朝分娩死去活来!
老子养娃累到怀疑人生!
这些时候你在哪里?你干了啥?
郝甜纠结又矛盾,还有些矫情。
百里羡看穿了郝甜的矛盾心思,他无奈叹息一声“阿甜,以前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够好。”
“我派人把你送回家后,一直让无迹带人保护于你,得知你有孕,我高兴又无奈,那时我的丹田还未修复,生死未知,我在你身边,只会给你们带来凶险,无奈之下,我只得把南荣斐引过来,万毒宗的实力,可以护住你们周……”
郝甜打断了百里羡的话,惊讶地问道“你说南荣斐?原来是你把他引来的!”
郝甜想起了安璃郡主说过的话,说是在花醴县的时候,有几拨人监视着郝甜,那些人明显地来者不善,若是没有万毒宗的人相护,郝甜可能早就被人算计了。
郝甜只当南荣斐是自己找来,却不知是被百里羡引来。
原来,百里羡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为她谋划了。
“所以,两年后你出现,南荣斐就离开了,你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郝甜看向百里羡的眸光中透着锐利的光,好似在说“老老实实说真话,别想再诓我”!
百里羡的眸光暗了暗,“算是吧!”
郝甜挑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吧’!”
“是。”
郝甜眸色深深,“那你再次出现,脑子也好了,是不是炼化灵力了?”
“是的。”百里羡老老实实回答。
“你再次出现,又是在青鹿书院开设蒙学馆,又是建造花醴酒庄,前这是为孩子,后者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对不对?”
“对。”
“你既然已经炼化灵力,就表示你的性命已经无碍,为什么却不告诉我那晚真相?你早些出现,不就可以早些弥补对孩子们的亏欠吗?”
“我当时被一个噬灵傀儡盯上了,我不能连累到你们,瑶琴不遵从我的命令,告知于你,我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婚书。阿甜,从前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够强大,保护不了你们。”百里羡言之凿凿,话里话外都是异常真挚的歉意。
郝甜反问“那你现在就能保护我们了吗?”
百里羡被郝甜问得愣了愣神。
郝甜摇了摇头,“你现在依然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护我们周全,既然如此,就不要把话说得太满。”
说罢,郝甜顿了顿,她也是无奈叹息一声“百里羡,我可以告知小雪雪和小月月关于你的身份,因为你的确是她们的父亲。”
“但是,我和你之间,却不是夫妻。那一晚的事,发生得很无奈,你我都有责任,但这责任不是为对方负责,而是各自承担后果。”
“我感恩你这些年对我们的默默付出,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该对你以身相许。我愿意承担我的这一半后果,也请你不要再来道德绑架于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今后,各自安好,互不相欠。”
郝甜的话,掷地有声,她说完,飞身而起,去往东院。
百里羡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因为郝甜的话,他的内心震荡,久久不能平静。
一种无力感,从脚下而生,直往上蔓延……
※※※
夜半,天牢。
一道隐匿了气息的身影无声地从一间间牢房门口穿过,最后走到里间的铁牢门口。
此人正是郝甜。
自打炼化了那个噬灵傀儡的灵力,郝甜搞潜伏比前世还要灵敏迅捷。
郝甜摸出从橙花那里顺来的绣花针,三两下就开了栓在铁牢外的大锁。
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推开铁牢的门,再闪身进入。
铁牢内,血腥刺鼻。
郝甜早有准备,她的蒙面巾里戴着足足三层厚的自制棉布口罩。
铁牢里倒吊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徐丞相。
郝甜蹲下身,慢悠悠地开口道“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给你个痛快。”
徐丞相辨认出郝甜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挣扎了几下,但他实在没多少力气,慢慢地就放弃挣扎了。
郝甜继续道“现在的你,想必最大的奢望就是死个痛快了,可惜……圣文帝是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他吊着你的命,折磨你几个月,直到秋后将你问斩。”
“你既要备受折磨,死前还要接受万民唾弃……啧啧!还真是惨那!”
说到这,郝甜收了声,耐心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郝甜只等待了一小会儿,徐丞相已经哑着嗓子,艰难发声“你……问……”
“果然识时务!”郝甜冷笑一声,开始问道“徐淑妃难产,一尸两命,是你觉得她已经没有价值反而会坏事而灭口的么?”
“不……是……”
“那圣文帝因此而悲伤过度,大病了一场,是你让人做了手脚吗?”
“也……不……是……”
郝甜挑眉,这些事不是徐丞相做的啊!
郝甜先前被圣文帝软禁在御书房,结果徐淑妃死了,圣文帝病了,自己却也因此清静了,她还以为那是徐丞相开始进行造反行动了,助她解围却只是个意外而已。
毕竟,徐淑妃和徐丞相有染,而徐丞相都准备暗戳戳地要造反了,知道他那么多事情的徐淑妃自然要防备起来,免得她关键时刻倒戈而坏事。
当然,郝甜也只是设想了其中的一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已。
若是徐丞相多年来许诺只要徐淑妃助他造反成功就给她一个皇后之位,那么,就算圣文帝对徐淑妃再宠爱,徐淑妃也是可能动心的。
毕竟圣文帝是给不了徐淑妃那个后位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管几人之间纠葛如何,郝甜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这事做得巧妙,如果不是徐丞相,那就是百里羡了。
这家伙也太大胆了,都动到圣文帝的头上去了,并且,默默地搞事情帮了她,却什么也不说!
郝甜平复了内心的小情绪,继续问道“你既然那么在意徐氏家主之位,为何还让我进徐氏宗祠接受掌家令的选择?”
“因为……你身上……有……有圣灵蛊……”
“我的丹田被毁,身上的圣灵蛊没用了啊!”这般说着,郝甜随即想到一种可能,她惊讶地问道“你知道徐家有圣血莲?你为何会知道?”
“大将军王……说……说的……”
郝甜有注意到徐丞相的称呼,他说的是大将军王,难道他不知道死而复生的大将军王是噬灵傀儡假扮的。
“大将军王”是徐丞相的女婿,二人之间有交集很正常,郝甜不动声色地问“大将军王为何会知道徐氏有圣血莲这个秘密?”
“不……不知……”
“所以你们在等着我回归徐家,找到圣血莲重塑丹田,再夺走我身上的圣灵蛊,是吗?”
“是……”
郝甜听到此处,气得牙痒痒,原先她还疑惑来着,因为按照徐丞相先前对待徐冉父母的狠绝手段来推断,她要抢夺徐丞相的家主之位,徐丞相势必对她会是更加狠绝的。
可是,郝甜在进徐家这一路却格外的顺遂,徐丞相也不来找她的茬,她还以为徐丞相见大势所趋而识时务了呢!
却原来是早早地就故意挖了坑等她跳!
“所以,圣文帝想要派大将军王去南境,大将军王却是装病而故意不去的,为的就是等我进入徐家重塑丹田夺得圣灵蛊,对吧?”
当时南境被攻破,圣文帝有意让大将军王出征,大将军王却染病,出征的任务就落到了庆王头上。
如果当初是噬灵傀儡假扮的“大将军王”出征南境,他本就与徐丞相勾结,那么,想必南境战事会更加凶险,而有噬灵傀儡掌控着南境,镇国公府的冤屈就不一定能被洗刷掉了。
若不是郝甜当时被推了出来,转移了噬灵傀儡的注意力,镇国公府怕是没有今日的安宁。
郝甜也由此推断,她身上的圣灵蛊,是比镇国公府还要重要的!
“对……”
“你们夺得我的圣灵蛊要做何用?”
“不……知……”
郝甜提高了两分音量,“你为何会不知?”
“这些事……是大将军王……告诉我……我的……他答应助我……助我当……太上皇……却没说……原因……”
郝甜默了默,推断徐丞相被噬灵傀儡利用了还不自知。
“我倒是好奇,你一个文官,却能搞到西北境和南境的边防图,而通敌大晟国和勾陈国,是不是也有高人在后相助?”郝甜不过是这么一问,并不期待徐丞相回答于她,但是,徐丞相却回答了。
“是……有人……但我……不知其……身份……”
还真有幕后黑手!
郝甜先前疑惑的事已经找到答案,而对于幕后黑手,又问不出来了,她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走。
铁牢里很黑,徐丞相双眼被血水模糊,根本看不清,只能听声辨认,他听到郝甜的脚步声远了些,立马焦急地喊“杀了我!”
郝甜的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是幽幽道了一句“先前你坑了我,算是回敬你的,你就在这慢慢地享受陛下对你的怒火吧!”
话音落,郝甜闪身出去,重新落锁。
“啊……啊……啊……”铁牢里,传出徐丞相撕心裂肺的沙哑叫喊……
※※※
六月十五,苍雩阁休沐日。
郝甜早早地去将五小只接回到镇国公府。
五小只回到镇国公府,先去了冉老夫人的梅园里报道,又是卖萌又是撒娇,哄得冉老夫人高兴不已。
冉老夫人早让人准备好了五小只喜欢吃的零嘴小点心。
五小只又吃又拿,等在冉老夫人这边装满了随身的小兜兜,这才挥挥小胖手,又去了陆氏的兰园。
按照先前在冉老夫人面前那般,如法炮制了一番后,旺仔小主人似的领着小伙伴去他阿娘的院子。
云氏已经怀孕八个月有余,肚子圆鼓鼓地像个球。
五小只好奇地看着云氏那圆鼓鼓的大肚子,再亮出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
旺仔指着自己的小肚子,好奇地问云氏,“阿娘,我的肚子里也有个小弟弟么?”
云氏“噗嗤”一笑,温柔地向旺仔解释道“阿娘肚子里的是小弟弟,你肚子里的是兔兔包。”
“哦!不是小弟弟啊!”旺仔失望地怂拉下小脑袋,想到什么,有抬起来,双眼亮晶晶地,又是好奇一问“阿娘,那我是不是吃下一个小弟弟,我的肚子里就有小弟弟了,那我也就能像阿娘这样生小弟弟了?”
云氏“……”
跟来遛娃的郝甜直觉没眼看,“旺仔,你吃了那么多的兔兔包,可有生出过兔兔包?”
旺仔抓着小脑袋,认真地想了想,“对哦!为什么我吃那么多兔兔包,却生不出兔兔包呢?阿姑,这是为什么呢?”
郝甜觉得旺仔的智商简直感人,他可是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过九岁生日的人了啊!
都是镇国公府的男丁,你爹你二叔都那么聪明,你怎么就变异了呢?
“旺仔,这个问题你阿姑我回答不了你,等你将来娶了媳妇儿,她就能回答你了。”郝甜说罢,扯着旺仔的后领,将他提溜开来,免得他毛手毛脚,没个轻重而伤到云氏。
云氏这第三胎,前期在南境之时怀的太过艰辛,所以整个孕期都颇为忧虑担心,也敏感些,照顾她的人都小心翼翼。
郝甜自然也防备着五小只别闹事。
看过云氏,郝甜催着五小只离开,不让她们在云氏跟前久待。
一行人去了竹园,阮氏和橙花已经张罗了好吃的等着了。
刚到竹园门口,一个小丫鬟跑来,“郡主,百里少监来了,是否请他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