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洋家里如今是一片忙乱。
孩子出生都半个多月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丁海洋打开房门时,他正扯着嗓子嗷嗷大哭呢。
屋子里混着孩子奶香和屎尿,再加上密不透风发酵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这会儿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没办法。
生孩子的时候寒冬腊月,江州又不集体供暖,她们家往年冬天都是开着电暖器的。
如今电暖器被挪到白秀娟卧室里,前头细伶伶的支架上,依次挂着三四个洗得有点泛黄的尿片,被暖气熏得硬邦邦的。
“这屋子的味儿也太不好受了”
丁海洋有些郁闷的说道。
话音刚落,厨房里走出来一位大姐,这会儿颇有自信的笑着说道:
“你们男人懂什么呀?坐月子就是要这样的,可不能随便受风,老了要得病的。”
完了还要再追问一句:
“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姑娘吗?这又不是生头一胎,原先都没点印象吗?”
“这要是我不来,你这个月子做不好,老了不知道多少病呢”
一边说着,顺手又把桌上不知几时放在那里的空奶瓶拿去倒了点开水,上下摇晃着涮了涮就算完事儿。
手上动作倒是麻利,可丁海洋瞅着,怎么那么难受呢?
厨房里抽油烟的简易大炮筒开着风扇抽的呼呼的,那头还在麻溜的切着菜,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猪蹄汤的味道
人家活儿做得倒是真挺到位的。
丁海洋也没办法,只能坐在沙发上,打算看看电视。
毕竟家里头一片乱糟糟,眼不见心不烦,得赶紧转移注意力才行。
他倒是想看看儿子呢,可儿子在那边嗷嗷哭得让人头疼,白秀娟在里头啊啊地哄着
他琢磨着,等孩子不哭了再看吧。
再看一下厨房里干活的大姐,丁海洋其实心里头也不太看得上——
但没奈何。
他一个月就出一千块钱,这还是白秀娟住院的时候直接从旁边病房里找的护工,人家嫌医院里太腌臜了,又碰到点事
这边给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活轻松,也就做做饭顺带搭把手的事儿
大姐也是做惯了的,琢磨了一下就过来了。
要说这会儿,医院里按摩的、催奶的、还有月嫂什么的,虽然不流行,但也有。
再不行,有那专门带孩子的保姆,多多少少也更专业一点。
可偏偏,为了省钱请的这位大姐都五十多了? 行事作风完全老一辈儿的思想。
不光是对待产妇? 对待孩子,也都这个理念。
一开始? 白秀娟倒心疼儿子? 想买几包纸尿裤呢。
结果大姐一力回绝,还好心的带来了自家孙子小时候用过的尿布? 说这样子的有福气
她孙子白秀娟也看过照片了,白胖。
就是有点儿胖过头了。
人家小孩? 那叫藕一样的白胖胳膊。
他们家小孩? 那叫米其林一样的圆润身材。
不过这年头,谁也不会觉得孩子小时候胖点儿没福气,小时候胖不叫胖,大了就抽条了。
总而言之? 稀里糊涂? 反正人家就走马上任了。
大姐到底是干惯了活的,伺候这高龄产妇那也算是尽心尽力——
窗户不给开,暖气不能停。
洗脸刷牙洗头洗澡?
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别问,问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不会有错。
一时不注意? 老了要遭罪的。
还特别热情的精心调整孩子睡姿,努力想叫他睡出个代代传承的扁头来。
当然了? 一千块钱的工资,所能包括的有限。
人家不住家? 白天早上过来,帮忙搞搞卫生? 洗洗尿布什么的? 顺带再做两顿饭。
别的
一千块钱还要什么自行车?怕不是在想屁吃。
这么一来? 图省钱的后果就是,这家里头剩下的活,白秀娟不干,丁海洋就得干。
夫妻俩总也跑不掉的。
以至于明明才回家半个月,丁海洋只觉得头都要秃掉一大块了——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家里头的事儿那么多呢?
那天要不是这位大姐大惊小怪的在厕所里叫喊,丁海洋甚至不知道他在家居然还要刷厕所!
简直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
然而大老爷们儿不敌保姆的威风,最后还得闷头干。
这事不能想,一想,丁海洋就觉得自己有点心梗的感觉。
他手指头一边摸着电视遥控器,一边还叹口气。
谁知这口气没出完,大姐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老弟呀,帮忙把这土豆给削了吧。”
丁海洋皱紧眉头,实在忍无可忍自己也要干这活儿——
这太得寸进尺了!
昨天只让自己择蒜苗,今天就要削土豆了。明天是不是还得自己炒菜了?
他不能干。
像这种偷奸耍滑,一步步试探主顾底线的保姆,坚决不能纵容!
丁海洋于是义正言辞:
“王姐,当初不说好了你帮忙做饭的吗?怎么现如今一天天的,我的事儿那么多?土豆都得我自己削了。”
白秀娟就算怀孕的时候,他丁海洋也没碰过厨房这一套啊。
怎么生了孩子反而自己还要干活了呢?
大姐也不乐意。
本来看这一家的斯文人还可以,谁知道这么拎不清
心里头不开心,当然要发泄出来。
只听大姐这会儿在厨房里敲敲打打,一边还能扯着大嗓门把话传出来——
“哎哟了不得了,拿你家一个月一千块,把我当长工用啊。”
“老弟,不是我偷奸耍滑你四处打听打听,一千块要做饭搞卫生,还要帮你们照顾孩子搓洗尿布,除了我,谁来给干啊?”
大婶做惯了护工的,人家那边明码标价,她也很晓得心疼自己的劳动力。
雇主给什么价,她就付出什么价儿的劳动。
白秀娟着急说是给一千,她当然也就按一千的价格来干活。
她也确实不偷奸耍滑,日常指点的也挺细致——反正不费力气就行。
但别的?
那不好意思。
要不是医院那边一位熟客老太太非指定要她照顾,天天擦屎擦尿翻身伺候的,太累了。
人家儿子又堵着她,说什么协议不协议的
她也不至于过来干这个活儿。
反正要问大姐后悔不?
多少是有点后悔的。
她在医院里干同样的活,月收入能是如今的两倍。
再加上给人家擦屎擦尿的,收入还能再多些。
不过这家也有这家的好处,时间固定,还能指点江山,也没什么力气活,不需要帮忙帮病人翻身擦洗之类的
总之,来了就干呗。
此刻,她一边在那里咣咣当当剁着肉,一边还看着坐在马扎上闷不吭声削土豆的丁海洋,看他那手生的姿势,就撇撇嘴:
“要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媳妇儿这么大年纪给你生孩子,你多少也搭把手。”
“我怎么看你连土豆都不太会削啊?你这可不行啊,孩子以后要费的心思多着呢。”
丁海洋向来对这种能说会道、干活还麻利的大姐级人物没什么底气。
如今只能越发坎坷的削着土豆,一边心里头埋怨着大姐二妹,还有家里头那个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土豆还没削两个呢,就听大姐又说道:
“之前谈的时候说好了,过年这几天给我放假了,今儿下午我就回去了,等过了初四我再来上班,能行吧?”
能行吧?
那当然不能行啊!
这人一走,丁海洋自己个儿连饭都弄不来,吃什么喝什么呀?
但确确实实也是当时情急,谈条件的时候说好的,那会儿他琢磨着了,不就是生孩子嘛,当初生丁薇的时候也没怎么样,等到过年这位大姐都做半个月了,秀娟肯定能习惯了吧
可他万万想不到,人的年龄不同,生孩子需要的修复时间也不同。
白秀娟如今生的顺利,可要让她沾冷水干活,那是就千难万难了。
再加上孩子还一直得有人盯着,不是饿了就是闹,小毛病一堆一堆的
跟他姐简直就好像两个物种。
一想到这些,丁海洋只觉头大如斗。
手里头四个大土豆削完之后,他忍不住推开卧室的房门,瞬间又被一股子混杂在一起的古怪暖融融热气熏了个仰倒。
他郁闷地盯着仍旧躺在床上,头发油腻腻,脸色蜡黄的白秀娟:
“过年这几天咋弄呢?”
一不小心,嗓门有点大,刚才有些昏昏欲睡的儿子瞬间又嚎哭起来。
白秀娟脸上带着深刻的崩溃——
咋办?她也不知道咋办呀?
这生个男孩,怎么事比女孩多那么多呢?
她生丁薇都在一二十年前了,那会儿,才十八岁,身体恢复的特别快。
再加上虽然爹妈去的早,但是孩子大姑二姑天天来照顾着,东西也都备齐了,她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就顺顺溜溜出月子了。
可如今,三四十岁生孩子,没人照顾不说,她到现在还觉得身上不舒服。
各种难以启齿的小毛病,纷至沓来。
而且年轻的时候坐月子不觉得,那会儿暖气开着,孩子大姑还照顾着她小心地洗了几回头。
洗澡也不是不让洗,就是一定得暖和,得裹严实了才能出来。
可如今两个姑姑人影都没见,换了这位大姐,那真是把她照顾得密不透风。
但凡脚落在地面上,必定是一顿大呼小叫,直说她不懂得保养身子,老来要受苦。
对方看起来那么权威,动不动拿医院里谁谁谁举例,白秀娟稀里糊涂的也就跟着人家的思路走。
如今照顾着她,天天炖些肥鸡大鸭子,黄豆猪蹄鲫鱼,那是样样不少。
大姐号称自己煲的一手老火靓汤,喝的白秀娟肚子上的肉一层一层的长,偏偏奶水还堵住了。
一来二去,又受了不少的罪,最后儿子只能一半靠奶粉一半靠母乳。
就这,丁海洋还埋怨她这个当妈的,不能给小孩吃母乳,肯定没那吃母乳的聪明,让他儿子平白就落人家一脚
如今眼看着才哄睡的儿子又是一阵哇哇大哭,白秀娟头皮痒到要爆炸,忍不住发飙,瞪了丁海洋一眼:
“你能不能小点声?!”
这嗓子也够尖利的,孩子的哭声在短暂的停顿后,顺便又飙到了新的高度。
白秀娟跟丁海洋又进入了新一轮的鸡飞狗跳,而在火车站,周海涛沉着张脸,终于见到了那个骗她姐这个单纯女大学生的阴险社会人士。
不过,明显现实和想象是有区别的。
当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那亮眼的一对时,他忍不住愣住了。
就连开车过来接人的姑父周磊,也忍不住愣在那儿。
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薇薇这丫头,真有眼光!
这个太般配了,郎才女貌。
可不嘛,春运挤回来的大家伙都灰头土脸,然而谢言和丁薇俩个头又高,打扮入时。
尤其是容貌,当真半点不差。
混在一群人当中,尤其醒目。
周海涛低下头咕哝了两句,姑父周磊没在意听,反而兴奋地举起手来,很没有领导派头地招呼着。
谢言拖着箱子迅速的跟了上来,丁薇笑眯眯的跟他介绍:
“姑父,这是谢言,我男朋友。”
“谢言,这是我姑父,这是我表弟周海涛。”
嘿,两辈子头一回,还挺稀奇。
丁薇介绍完毕,自己也站在那里,美滋滋的打量着自己得男朋友。
谢言忍不住也开心起来。
说实话,薇薇每次叫他都用昵称,如今字正腔圆叫他的名字,那么郑重的介绍自己的家里人
怎么能不让他心里头激动呢!
但好在他心里头也做过许多建设了,这会儿倒是能稳得住。
“姑父。”
一边又看着正打量着自己的周海涛,笑了起来。
“海涛。”
这年轻人的嘴真甜,还没干什么呢,张嘴就跟着叫上了!
姑父周磊赶紧热情地把行李结过,三下五除二塞进后备箱:
“走走走,外头怪冷的,赶紧回,你姑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呢!”
一行人顺顺溜溜的就拐回家去了。
姑父本来还想了半天怎么跟人家男孩解释,为啥不去薇薇家里呢。
可没想到人家坐车上,双眼好奇地打量外头,八风不动,硬是一个问号都没吐出来。
这小伙子!
他用领导的眼光斟酌一下,发现好像这性格确实不错。
——能沉得住气。
于是心里头就又是一万个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