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是哪个的船堵着?!让他们让开!”
“将军,他们的统领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贵那“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的论调已让刘师勇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今日这一战还没开始竟然就已经败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尽快撤离。
然而,诸路宋军败逃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他们这些逃得慢的已经落在了最后。
主帅指挥混乱,导致士卒更加混乱,江面上船只拥堵,挤得水泄不通。
刘师勇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蚂蚁一般慌张乱窜。
有水性好的干脆跳入长江,往岸边游去。
甚至于码头上已有劳役开始哄抢辎重。
才从椿月轩赴宴归来,马上置身于这样的战场,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还听着那些俏丽小婢的柔声细语,此时却要身披重甲来回奔波、与一群粗莽恶汉竭声大喊。
虽只有半日,却已足够让人体会到温柔乡是英雄冢。
有一瞬间,因为实在不想再战,刘师勇脑中想过干脆投降算了。
其后苏刘义的战船从眼前驶过,给了他一些激励。
终究还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维持着志气……但若是众人皆醉,独醒之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刘将军!”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挥着旗帜,冲刘师勇大喊起来。
“刘将军,走不掉了。苏将军来阻叛军,请刘将军尽快疏散下游船只。”
“阻不住了……”
刘师勇还想说话,只听得“彭”的一声,脚下的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却是砲石砸落在了旁边的船只上,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惊呼与惨叫声。
刘师勇不由大惊,暗道叛军居然还有载着砲车的大船。
抬头看去,却见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见之处还是宋军的旗帜。
那砲石是哪里来的?
“彭!”
又是一枚砲石轰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头断裂声响,水花溅得很高,泼了刘师勇一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且无比惊讶地发现,这砲石竟是从江陵城中抛出来的。
江陵城头上,原本高扬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长竿上系着白色的布,飘扬在江风之中。
城头上的降将投降了犹嫌不够,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来讨好叛军。
“降了!江陵降了!”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再慌乱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们也降,我们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抛射砲石。
刘师勇此时才意识到,那降将并不是要杀伤宋军以讨好叛军,而是在提醒宋军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于是,降不降这个问题正式被摆到了他面前。
刘师勇有些犹豫,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此时让他难以抛舍的……确实是忠义之心。
他是武夫,没读过书。他的忠义不是读书人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而是觉得,自己从一个士卒升为都统,一辈子领着俸禄养活家口,就这么降了,不该。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声,周围一个个的将领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将军,降了吧。”
连他麾下的将士也在劝说。
刘师勇闭上眼想了一会,犹决断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们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说罢,他自转身走进舱房。
把舱房门一关,外面的混乱与乱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将头盔解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看了看,试着往脖子上架……余光恰好瞥见了床边摆着的几坛子酒。
那是前些天贾似道送给他的,上好的琼腴酒。
吞了两口口水,刘师勇把刀一丢,往酒坛边一坐,拎起酒坛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
他素来好酒,此时想到的是就算殉国也不该浪费了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烧到了胃里,身上有了热气,满腔的愤郁便发散了出来。
“今日老子是开了眼了。”
刘师勇喃喃着,回想着今日椿月楼的宴席、突如其来的战败、还有夏贵那句话……越来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刘师勇瞪大了醉眼,问道:“你是叛军?”
对方握着他的手,道:“何必呢?”
刘师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划去,眼前便黑了下来。
……
再睁开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顶。
“阴曹地府与我家老屋还有点像。”
“刘将军醒了。”
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很快便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却是朱禩孙。
“朱安抚使?”刘师勇不由惊讶,坐起身来,四下一看,道:“我们逃出来了?”
“刘将军也是为国殉难过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孙叹道。
“什么意思?”刘师勇看着朱禩孙的脸色,道:“你降了?”
“兴亡有定数,天命非人力可抗……”
刘师勇不听这些,问道:“献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对,就是你!”
他已经想起来了,在椿月楼时得知叛军来了,只有朱禩孙没有出城。
此时再回想昨日之事,却只让人感到可笑。
朱禩孙在宴席上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勾结叛军,接着,一道热菜都还没凉的工夫,就已经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结李逆了?”刘师勇又问道。
朱禩孙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看贾似道、夏贵败退,局势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决定。”
刘师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仅是我。”朱禩孙继续道:“杨镇亦降了,且看夏贵之态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并非姜才可以招降的。”
“我不明白。”刘师勇道:“这样……有什么不同?我的弟兄们为朝廷战死,结果你们还是一样地当官?”
“不同了。”朱禩孙道:“天子不同,国制亦不同。如何说呢,便说杨镇在宋之时富贵泼天,你且看他这些良田美宅还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圣明天子论功行赏,岂管一点私谊?往后风气一新,世道会越来越太平。”
刘师勇听得愕然,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
“比起个人气节,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孙叹息了一声,道:“我并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亲眼见过蒙军屠城,城中数十万人,仅活了寥寥数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刘师勇默默听着他说成都惨状。
末了,朱禩孙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愿意活着,看着世道变好。至于国号是什么,皇帝姓什么……在见过人间炼狱之后,已不那么重要了。”
“你是想劝降我?”
“我惜刘将军是英雄人物,想保刘将军性命。”
因朱禩孙颇真诚地给刘师勇说了个故事,刘师勇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庐州人,我很小的时候,蒙古人杀过来,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杀了,是官兵救了我。我们淮兵都是好样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过来。”朱禩孙道:“天子是李唐之后,本就是天下正统。”
“我知道。”刘师勇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弟兄们降了,但我累受国恩……”
“将军以战功升迁,岂有亏欠赵氏之理?!”
朱禩孙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刘师勇不肯归降的根源。
“反之是赵氏无能,屡为外敌所欺,累得生灵涂炭,此赵氏亏欠天下人之理。将军已尽了全力,且为赵氏自刎过一次,还谈何累受国恩?”
文官终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话说得刘师勇默然无言。
“言尽于此,待会姜才便要来看你,他与你是半个老乡,便听他一句劝吧。”朱禩孙最后道:“留得有用之身,当思报效天下,而非只报效赵姓君王。”
……
朱禩孙走后,又过了一会,姜才便匆匆赶来。
两人都是淮西将领,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见,几句话之后立马又熟络起来。
姜才毫不客气地在刘师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里一些无能官吏、酒囊饭袋都归顺了,反而是你竟还要为赵氏殉国,湖涂了不成?”
“当年你我一起打蒙军,哪次想过要投降?”
“能一样吗?!”姜才喝道:“能一样吗?!”
刘师勇答不上来,只好道:“那这么说吧,不管谁打过来,先降的定是骨头软的。老子就不想当骨头软的。”
姜才登时发了火,抬手指着刘师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头软是吗?但就是我们这些骨头软的,如今驱胡虏于燕山,恢复中原,你服是不服?!”
】
“我不是这意思……虽说不是蒙元攻来,但我不愿与某些软骨头混在一起,回头哪能分得清。”
“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归顺,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后当官敢贪的便杀、打仗敢逃的也杀,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来降不降?”
说到这里,姜才一拍胸脯,显得有些傲气与霸道。
刘师勇却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分不清朱禩孙到底是为什么降了,且还向他抛石头。
他一会鄙视朱禩孙,一会又认为对方说得对。
但各种疑惑,全都被姜才这一个傲气的表情打消了。
“对了,苏刘义降了吗?”
刘师勇接着便想到了这次在军中他最佩服之人的处境。
“你们能说服我,能说服他吗?他是进士出身。”
“还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劝他,希望能劝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