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8年9月3日,山东,莒州(今莒县)。
十几骑清虏骑兵远远地驻足在城外的旷野中,看着一队队难民蜿蜒向海边的方向行进,并不奔马上前挑衅。在行进的难民队伍两侧,只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似乎也懒得过来驱赶他们,只是不断地催促难民加速前进。
“总爷,我瞧着那些兵虽然都穿着灰色的军服,但怎么看都不像齐国军队。”一名清虏哨探朝领头的一名把总军官说道:“我们要不要近前看个明白,说不定就是那些明军伪装成齐国军队来吓唬咱们。”
“如此甚好!”那名把总军官戏谑地看着这名哨探,“高老六,你就上前去看个究竟吧。然后回来告知我等,那些兵将是否为齐国兵马。”
“……”高老六见所有人都没有策马上前的意图,明显是不想去冒那个险,脸上不由讪讪地笑着,“总爷,我觉得吧,那些兵都持有不少火铳,定然是那齐国兵马杀过来了。咱们……咱们还是不去触这个霉头了。要不,咱们这就回沂州,向大人们汇报吧?”
话说,自数年前,齐国于鸭绿江边一战击灭三万八旗大军,阵斩主帅多罗安郡王岳乐及以下数十名将领,不仅使得整个清廷上下为之震动,就是他们这些普通汉军官兵也是咂舌不已。
乖乖,不是说女真满万不可敌吗?不是我大清八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吗?怎么,一下子就让人家齐国杀了三万人,郡王、贝子、固山额真、参领、佐领死了一大波。听说,消息传到北京城后,全城悸动,那些旗民几乎是家家举丧,人人戴孝。
要是再加上若干年前,齐军攻陷南京,毙多罗顺承郡王勒克德浑及众多八旗将领,俘五省总督大学士洪承畴。在不到五年时间里,咱大清就在齐军手里栽了两个王爷,一个总督,至于固山额真、协领、参领、佐领,以及汉军中的总兵、副将、参将之类的高阶军官,更是不胜枚举。
如果,时间线再拉长一点,算上从我大清刚入关往攻山东、登莱时,那我大清折损的能臣宿将就更多了。
这齐国兵马,俨然成了我大清最为难缠的对手。现如今,不论是八旗部队,还是众多的汉军降附部队,只要闻知有齐国兵马攻来,无不惊惧异常,就算是遥遥对峙,也是谨慎万分。情非得已,万万不敢与之浪战。
有鉴于齐国兵马与明军频繁侵袭我大清沿海地带,数年前,在攻陷登莱后,清廷便立即在沿海地区展开了迁界禁海行动。规定:从濒海三十里左右,到濒海四十里、五十里、乃至到二三百里不等,设立界碑,乃至修建界墙,强制处在这个范围内的沿海居民迁移。
总之,让对于明齐海军朝发夕至的辽东、天津、山东、江淮等海边三十里到二三百里不等的整个沿海地区,成为一个无人区。在这大片无人区,坚壁清野以削弱明齐海军的登陆作战能力。这是一个极其针对性的政策,对于敌方机动性较强,而己方海岸线冗长无法处处防守的制敌策略。
“勒期仅七日,远者未及知,近者知而未信。逾五日,逐骑即至,一时跄踉,富人尽弃其赀,贫人夫荷釜,妻襁儿,携斗米,挟束稿,望门依栖。南起江淮,北抵辽东,数千里沃壤捐作蓬蒿,土著尽流移。”
时人描述“令下即日,挈妻负子载道路,处其居室,放火焚烧,片石不留。民死过半,枕藉道涂。即一二能至内地者,俱无儋石之粮,饿殍已在目前。……”
迁移的同时,就是烧。“稍后,军骑驰射,火箭焚其庐室,民皇皇鸟兽散,火累月不熄。而水军之战舰数千艘亦同时焚,曰:‘无资寇用。’”
顺治十二年(1656)正月令谕:“着命南北洋百姓于重要关隘处砌筑界墙,从江口至金州。墙阔四尺,高六尺,每户计筑二丈一尺。界口起了望楼一座,遇海另筑界堤。”
而莒州,距离海边九十里,乃是海禁界限内一座重要军事支撑点,驻有清军六百余,归属于沂州镇,维护着我大清安东卫至灵州卫两百余里的海防边疆。
然而,十天前,明军四千余人,乘坐大小船只三十余艘,突然在已经荒废的日照县登陆,然后沿着以前的官道,迅速破开低矮的边墙,攻至莒州城下。
城中守军看到对方在立寨未久,便推出了数门轻巧的火炮,缓缓地抵近城门。在火炮刚刚轰击不到三轮,守军发一声喊,蜂拥从北门逃出,往沂水而去。
驻沂水的清军参将闻报后,一边收拢败兵,加强城防,一边派出几路信使,往沂州、诸城、安丘等地求援,声称,那明齐联军又来袭边,舰船遮天蔽日,数万余大军入寇,若是援军迟滞不至,则沂水危矣,山东危矣!
未及数日,沂水县城附近便零星出现了十数骑明军游骑,而且明目张胆地在城下四处游走,胆大至极。沂水城守军以为有机可乘,便派出三百余官兵上前,试图将其俘杀。
但令人震惊的是,那十数骑明军游骑着实强悍,见大队兵马来袭,不慌不忙地骑马奔远,然后在一箭之地,翻身下马,取出弓箭朝追来的清军攒射。对方几乎箭无虚发,须臾间,清军便有二十余人中箭身亡。
四十余骑清军骑兵大怒,奔出阵列,策马向前追去。但不过半个时辰,追击的骑兵便狼狈地逃回步兵阵列当中,惊恐地报于带队的将领,那十数骑明军游骑,宛如八旗甲骑,不仅箭射得准,而且战阵拼杀尤为凶猛。对方将他们诱离大队后,反身下马应战。他们身材雄壮,均着半身板甲,头罩铁面盔,手持锋利长刀,如疯虎雄狮一般,片刻之间,便将他们半数骑兵打落下马。若非剩余骑兵见机得快,催马回奔,说不定就让对方尽数杀死于战阵当中。
正当带队的清军将领在沂水城下惊疑不定时,那十数个明军游骑又奔了回来。他们掀开头盔,举着长刀,将十数级清军头颅掷于阵前,不断地呼喝挑衅。
“是……是生女真!?……披甲人!”一名见多识广的清军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十数名明军游骑,低低地呼道。
跟随清军八旗多年征战,这些汉军多少了解一些八旗的编组和构成。除去那些八旗贵胄不提,在八旗军伍当中,来自辽东山林中的生女真战士,向来是八旗披坚执锐、攻城拔寨的主力前锋。去年,在徐州大战当中,我大清镇南大将军鳌拜大人,听说就因为帐下有两千余生女真战士,在守城的许多关键时刻,抵住了明军的多次猛烈进攻,堪堪守住了徐州,使得我大清在江淮保留了一块最为重要的支撑点。
话说,这明军怎么会有来自辽东山林中的生女真战士?
“还别说,这些从镇州抽调而来的索伦人着实有用。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猎人,不仅为我大军哨探四方,警戒各处,还能作为大军的前锋爪牙,驱逐俘杀清虏游骑,省了咱们许多事。”云州镇副将瞿国平笑着说道:“以后,你们镇州需多方努力,在当地尽量多招揽一些索伦人,为我云州所用。”
“大人,这些索伦人虽然勇猛善战,但纪律性较差。战阵当中,一旦打发了性子,丝毫于军令不顾,也着实让人头疼。而且,这些野人,驯化不久,语言交流也是一个大的问题。”镇州镇游击骆孟通却是摇头说道:“另外,这些野人不耐暑热,这天气稍微热一点,就难以忍受,神情便显委顿。我觉得吧,咱们下次再来大陆夏狩,该去辽东转转。”
“辽东没甚油水!”瞿国平苦笑一声,说道:“清虏于辽东之地施以沿海迁界禁海,更甚关内。从金州、盖州,乃至复州、海州,沿边一线百里之内的城镇乡村,尽数废弃。我们若是要攻入辽东,不说要冒着被清虏骑兵奔袭的风险,即使打破几个边墙内的村镇,恐怕也获得不了多少人口和粮食布帛。”
“大人所言极是。”骆孟通点头说道:“想不到,这清虏对我大明袭边,也会如此畏惧,竟不惜劳民伤财而毁边迁界。”
“非是清虏怕了咱们。”瞿国平抬眼看着前方数名齐军参谋正在小声的交谈,时不时的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清虏怕的是齐国兵马,怕的是他们攻入沿海城镇,更怕的是他们强横无比的战力。连精锐的八旗部伍,都能一战而灭三万余。试问,清虏面对齐军,如何不谨慎对待。另者,清虏集结大军于江淮之地,和南京孙可望部数十万大军对峙,恐也无心应对我云州连年的沿海袭扰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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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2日,日照。
清军沂州镇总兵刘世业端坐于马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那座明军搭建的临时码头。那里尚有三千余难民正在不断地登上二十多艘大小船只,哭喊声,惊叫声,喝骂声,喧嚣一片。而海边负责警戒的明军官兵也只有不到五百人,泰半持有火铳。
在刘世业身后,聚集的各处清军兵马不下三千人,却是非常安静地伫立在距离岸边不到两里的坡地上,并没有趁明军此时混乱之际,发动任何攻击。
“向济宁和徐州的报捷信使都已派出了?”刘世业轻声问道。
“回总戎大人,报捷信使已在昨日午后已派出,且皆为两百里加急。相信在明日傍晚时分,亲至济宁的巡抚大人和徐州大营的大将军定然会收到捷报,我沂州镇大败来袭明军,斩首一千六百级,并顺利收复莒州,将敌逐退于海上。”沂州镇副将葛庆荣在马上拱手向刘世业报告。
“嗯。”刘世业笑着点了点头,“待明军彻底离开后,派出第二波报捷信使,言,我沂州镇不畏明军炮火猛袭,奋勇杀敌,焚毁敌船十五艘,再毙敌七百余。”
“……总戎大人?”葛庆荣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家总兵,“这多出的七百余级首级,恐怕不太好弄。”
要知道,因为清廷在十余年前,便颁布了严格的剃发令,使得我大清统治区内官员和百姓均已剃发易服。而被明军攻占的地方,又都全部恢复了汉人传统衣冠和服饰。那么来袭的明军,自然也是束发的。
沂州镇敢向山东巡抚和徐州大营传递捷报,并有一千六百级斩首,自然是提前花了一番功夫将“借”来的首级好生装饰了一下,以备兵部和各级官员点验。但自家总兵大人竟然又要报捷,增加七百余斩首。副总兵葛庆荣便有些担心,仓促之际,恐怕会出岔子。
“那些腌臜污秽的首级,哪个官员会亲自一一点验?”刘世业说道:“咱们说有多少斩首,数量自然不会有差的。去年的徐州大战,镇南大将军鳌拜向朝廷报捷,不是还说斩首八万吗?呵呵……,倘若真有此斩获,为何不见我大清兵马趁势打过长江去?”
“……那属下这就吩咐下面的人去办理此事。”葛庆荣点头说道:“莒州城是被明军搬空了,但四下乡野之中,想必还是能寻到一些落单逃散的明军士卒。”
“报!”这时,一名清军探马快马奔来,“大人,济宁镇兵马距离此地已不足十里,预计一个时辰后将抵达我部驻地。”
“呵,这位蒋公爷来的倒是快呀!”刘世业对着葛庆荣说道:“瞧他这般架势,一副立功心切的模样,不愧我大清忠心耿耿的八旗好奴才!”
“总戎大人,这位蒋公爷,曾经可是卖了他们大明的皇帝,才染红了自己的顶子,并跻身于八旗汉军镶白旗,成为我大清八旗肱骨之臣。论身份地位,他可是主子,咱们才是奴才。”葛庆荣笑着说道。
“得,趁着还有时间,咱们赶紧布置一下战场。”刘世业扭头看了看码头已经所剩不多的明军和移民,“派个人知会一下对方,动作快一点。另外,撤离时,给咱们多留一些旗帜和衣甲,还有几艘船。”
“是,大人。”葛庆荣一抱拳,带着数名骑兵,策马向码头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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